审讯
“我要忏悔,医生。”
“亲爱的,你做了什么呢?”
“最近有很多不该有的情绪涌出来,我应该竭力控制住,但是我却做不到。对不起,医生。”
医生从身后的档案柜里取出属于冯让清的那一份,翻阅着,“噢,可是看样子你已经取得合格了。”
“请允许我再次进入管训室进行情感控制的训练,好吗?”冯让清恳切地说,她双手捂住脑袋,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说实话,我很不喜欢那样,感觉自己正在失控。”
“噢……可是你已经合格了,是毕业生了,亲爱的。”
“可是,拜托……医生。”冯让清叹了口气,“医生,如果我再发生那样的情况,你们会把我赶出去吗?”
医生只是对她露出和善的笑容。
冯让清沮丧地离开治疗室,心理医生的拒绝让她很伤心。
因为这段时间不受控制的情绪波动,让她记起刚进入训练营时的生活。
那种因为晦暗情绪导致不断崩溃的情况已经不想再经历了,控制情感,是她能够安身立命的唯一出路。
毕竟,她还要靠着留在这里等待着妈妈的归来。
“冯!”远处传来呼唤,远远的,一个男孩坐在栏杆上,见到她便跳下来,往这边走来,“你怎么又去见医生了?状态不好?”
冯让清一脸落寞,轻轻点了点头,“是啊。”
“听说你昨天在对抗室暴走了?差点把对方杀了,真有这事?”
看见冯让清的眼神,唐铭凯喃喃,“哦天,你真的太酷了!”
他们俩沿着小道一路往宿舍走去,“你知道那个人有多可恶吗,我们好几个beta都被他欺负过,仗着自己是alpha就自认为了不起……”
冯让清出声打断他,“没错。”她捂着头,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听当时在现场的beta说,是对方先动的手。”唐铭凯搂过她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毕竟对方曾扬言要在对抗中‘失手’杀了你,因为你作为一个alpha,却和我们一起,实在是丢了他们的脸。”
“所以别太在意这件事,毕竟你只是正当防卫而已。”唐铭凯和她肩膀碰肩膀,一起往前走去。
“对不起!冯!”他又突然道,“都是因为我们,才让你受了牵连!”
冯让清错愕地看着他,见唐铭凯欲言又止,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喂,你不会又要说什么离开……”
他们俩停了下来,面对面站着。冯让清突然意识到唐铭凯不知何时已经比她高上那么多。
十四岁入营,经过起初的挣扎和绝望后,冯让清决定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因此和唐铭凯相识。那时候,他们俩还一般高。
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
他们已经十六岁,身体正处在一个蓬勃的生长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好朋友。
“这次不是我的决定,这是我来到这里的条件。”唐铭凯的声音渐渐远去,模糊了,扭曲了,冯让清伸手去抓这一缕风,但是什么都没有。
周围的一切露出鬼魅般的脸,风声成为嚎叫,身后,教官的声音炸雷般起:“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嗬!”冯让清猛地坐起,她的额头全部汗湿了,衣服也因为汗水拧成一团,她擦了把头上的汗,看着眼前的漆黑,心跳如擂鼓。
这是个回忆般的梦。真真假假,许多年后,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的确因为在对抗室因为情绪波动引起狂暴,差点在众人面前表现一场残酷的屠戮。因为对方用武器抵在她的心脏处,低声警告如果她再和那群低贱的beta一起,就会取了她的性命。
在训练营生活的几年间,冯让清被迫接受情感控制训练,让自己的情绪处于超出常人的稳定状态。她接受过长期规律的催眠,并学会自如运用旁观者视角观察自己的生活。
但是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她突然从旁观者变为主导,做出了强烈的反应。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所以经常性的,她仍恍惚地觉得自己是站在水面上的人,蹲在水边看着水下不断坠落的自己。双目相对时,对方伸出了手,张开了嘴,企图得到拯救。
而自己,只是无声地望向她。
那个原本的自己。
她冷漠地允许原本的自己溺毙。
她一直用这样超然理智的状态活着,即使她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的,都属于她自己。但那更像是一场本能的表演——那些情绪都是藏在水面下,永远浮不出来的虚妄的气泡。
她很久不做这个梦了。
唐铭凯离开训练营半年,再回来整个人有了显著的变化。他变得更强壮,也更冷峻,见到冯让清时再也不会像个愣头青似的将她紧紧抱著。
在这个残酷的如同斗兽场般的地方,在竞争与厮杀中,展现本不该存在的,alpha和beta之间的友谊。
同样的,他很少再提起以前二人共同许下的约定——等到他们都成熟,就要彻底从训练营离开。
他们逐渐形同陌路,但表面仍维系着友好的关系。
冯让清从床上坐起,冷静了三秒,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
屏幕上跳出几条来自叶小令的消息。
【一切都好。】
【等你。】
应该是储真发来的吧。看来叶小令把他安顿得很好。
那天在造船厂和储真分别,她带伤回到家中,给自己做了简单处理。没过几个小时,当她即将因为失血而晕过去的时候,家门被安全局的同志撞开。
唐铭凯没来。
安全局派出足足三个分队的人来冯让清家抓捕储真,兴师动众到让冯让清坚信这是一场漂亮的作秀。
——表现出唐铭凯的决心。
她在医院处理了伤口,确认身体没有问题后,随即被带到安全局接受审讯。
冯让清坐在封闭的审讯室中,头顶明亮的光线让她眯起眼睛。因为失血和疲惫,她的大脑转速缓慢,但勉强还能应对眼前的情况。
该说的话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想好,之后又复盘了许多遍。
她不会说错,至于其他,比如安全局的人会不会相信,那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了。
无所谓了。
冯让清的声音虚弱,她的后背靠在冰冷的椅子上,让自己的表情像极了被背叛。
她说,易感期结束后,因为前进计划的迫切,自己不得不尽早赶回研究所。照常下班回家后,那个原本和她心意相通的Omega突然变了一副模样,竟然对自己举枪相向。
她大感吃惊,忙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对方却胁迫她要求帮助自己逃亡。
“那时候,他已经杀了受害者,为什么没有尽快离开,反而要等你回来?”警员问。
“他的易感期来得很巧,没有我的帮助,他没办法顺利度过易感期,同样的,他也没办法用最快捷和安全的办法做到天衣无缝的离开。”
“然后,你就将他开车带到了造船厂?”
看来监控画面他们已经看过了。
冯让清闭了闭眼,叹息道,“是的。我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们已经很清楚了。”
“我们看到当时储真从车上下来,对你射击。能否说下,你为什么将他带到那里?”
“造船厂有着整个母星最严密的监控系统,如果储真在造船厂附近,将会很容易被抓住。”
“为什么没有立刻报警。”
冯让清嘲讽地笑了下,“别那么无情,同志……天知道我这几个小时内心有多煎熬。”
警员还想再问些什么,审讯室的门却被敲开了。走进来一位同志在其耳边附言几句,警员严肃地点了点头,拍拍桌子,“冯博士,失礼了。”
张逸云站在门口。
看着冯让清手腕上的手铐被卸下,她才安心地松了口气,“你还好吧?”
“……”冯让清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为了缓和气氛,张逸云自顾自说道:“我真没想到储真那孩子,竟然……”想起新闻报道的内容,她的内心也是一紧,一想到那么残酷的凶杀案竟然是储真所为,曾经相处时见过的那个Omega的笑容一时也变得可怖起来。
“你也真是……”张逸云忿忿道,“遇到这种事,你第一时间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我?如果不是环调署和生物中心联合为你担保,你还想作为嫌疑人在这里待上多久?”她的声音低下去,“你是不是忘了,你前不久还以研究的名义申请了超远距离飞船?你妈妈有消息了,你还能在这里坐得住?”
的确,通过常明辉的望远镜进行观测,冯让清找到了陨钢的可能坐标,所以她打算亲自前往。只是申请结果还没下来,就发生了这么戏剧性的事情。
冯让清笑笑,她拍了拍张逸云的手背,“谢谢你,主任。”她只是这么说,眼神示意让张逸云不再说下去。
“关于飞船申请这件事,真的非常感谢你。”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张逸云将冯让清从安全局带出的消息不胫而走。因为这场凶杀案的细节被媒体披露太多,许是储真的社会关系虽然简单,但各个重磅,获得了广泛的关注。
其中,作为凶手的alpha——冯让清竟然可以独善其身,依旧维持着以往的生活,让许多人产生质疑。
因此引发民愤。
群众信任的生物中心和环调署竟然为了这样的人做出重要担保,难道不算是滥用职权吗?
一时间,甚嚣尘上,甚至有群众在研究所门前示威,要求冯让清停职接受安全局调查。
张逸云频频打来电话,催促冯让清尽快接受飞行资格检查,驾驶飞船离开母星。
避避风头。
距离飞行还有五天。
距离她和储真分别,也过去三天。
思念难以遏制。
她从没有和储真分开这么久过,以前,储真总是在家里等待着,他是最可爱的等待者,无怨言地守候在这个家中。
现在,这个家又重新变得冰冷。不,比之前更冰冷。
冯让清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新闻频道正在进行直播,画面……
她的瞳孔震颤了下,往前俯身,不确定地又多看了两眼。
——她家的窗户。
记者在电视机前情绪激动地说道:“大家好,我现在正在冯让清家楼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她曾经是储真的固定伴侣。虽然远渡星系早已废除婚姻法,法律层面并不能让冯让清承担连带责任,但我们都很清楚,她并不是无罪,也并不无辜!三大机构对于冯让清,再次做出了令所有人失望的选择,但我们相信,群众的声音终将会等来正义的垂青!”
摄像机上移,冯让清家的阳台窗户出现一个人。
“是冯让清!”
“冯让清出来了!”
“画面!注意画面,拉近了,别错过细节!”
“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了……该死……什么?”
所有人错愕地抬起头,他们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不过昂贵的防水摄像头依旧在工作。
于是,我们便能从电视的实况转播中,看到那位曾经备受敬仰,此时却一朝跌入谷底的冯博士,依旧张扬与骄傲。
她对着楼下那群骂骂咧咧激动到跳脚的记者,竖了个长达五秒钟的中指。
然后张开嘴巴,说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