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我们明天就走吗?”
储真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直到刚才,冯让清对他阐明了整个计划,他都感到浓浓的不真实感。
冯让清点了点头。
她不自觉伸手抚摸储真的头发,就像给一只脆弱的小狗顺毛,这让她觉得有趣极了。
最后一天的晚上,冯让清依旧没有选择离开——即使这对他们来说,是十分危险的行为。
但是两个人极有默契地在当下没有谈到让人担忧到乃至不开心的任何事情,甚至连冯让清并不是很喜欢骑乘的体位,都在储真的顺水推舟下,勉强应允了。
他们在塔楼里度过了晚餐,是冯让清从食堂打包回来的,吃完饭后,他们俩推开木门,离开逼仄阴暗的房间,当合上木门的“吱呀”声响起时,透过铁栏杆倾泻而入的月光让储真恍惚地像是看到一条流淌的河流。
那不是静止的。
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接着,冯让清将手臂穿过储真的臂弯,两个人的左右臂贴在一起垂下来,十指相扣,沿着旋转石阶走下去,滴答滴答的水滴声在黑暗中响起。
他们就像以前还住在冯让清家时那样,如果有时间,饭后会相携一起散步,然后话话家常。
冯让清的生活很单调,她大部分精力放在前进计划上,回到家后,她也不喜欢将这部分说与爱人听。所以,她最常摆出倾听的姿态,兴味地看着储真手舞足蹈地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
因为他单纯的大脑就像孩子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心。
目前为止,他已经拥有近两年的记忆了。其中的一半,都鲜明地刻上了冯让清的镌痕。
比如他在电视节目上看到一档旅游节目,说第三星球上有一片怎样宽阔的水域,主持人说那叫“海”。
冯让清没有戳穿他,兴许所有人都说的是真的,但是第三星球现在还不是那样的状态,主持人也许只是讲述了展望的蓝图,然后面前的小傻子就当真了。
他也没说,当年唐铭凯和叶小令关系最亲近的时候,他们决定同居,出于各种原因——现在看来可能是被房地产销售忽悠了,叶小令竟然连看都没看,就交下了全款的一半,作为购房定金。另外为了领取9.5折的购房折扣,叶小令作为介绍人,推荐冯让清也购买了一间房子,就在她的隔壁。
后来有次公务需要,冯让清顺路去自己的外星球房产参观一下,结果大跌眼镜。
广告上表明的清澈、宽阔的水域有待实现,现在只是个片小小的水塘。而水塘的四周,仅仅三台挖掘机正在工作。
冯让清去的时候,工人正因为偷懒躺在水塘边晒太阳。
“看海啊,很简单啊。”冯让清想了想,“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了。”
因为想到至少三年内不会离开母星,等到那时候,开发商承诺的“海”应该实现了吧?
所以冯让清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开空头支票。
储真自然也相信了。
但是更经常的话题,还是储真会问她:你想吃什么?
因为他们饭后有足够的时间会选择逛超市,既然去了超市,储真就顺便将第二日需要的食材准备好。
他的厨艺突飞猛进,大抵是因为爱。
因为冯让清在外面怎么也吃不好,然而她对吃饭这件事的态度又很随便,所以肠胃常年不大好。
如果可以,储真会努力将她的三餐都安排好。
冯让清会说随便。
储真会掰着手指头数她的随便其实是最难办的,冯让清吃饭嫌麻烦,而且不喜欢吃水唧唧的菜品,做的不漂亮的也不吃,就连水果,糖分过高的也不吃。
他嘟囔着嘴,抱怨冯让清在外面倒是什么都可以,在他面前就挑剔得过分。
他一根一根手指被掰下去,如果有纸笔,怕是冯让清的“随便”该罄竹难书了。
这时候,冯让清会笑眯眯地伸手捂住储真的嘴,然后问他要不要到前面的超市买冰淇淋。
储真会说:我要桃子味的那个。
现在,他们就像以前那样,亲昵地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在拥挤的塔楼中穿梭,上上下下,反复走了十几遍,最后储真说:“37阶。”
冯让清一愣,“什么?”
“一共有37阶。”
他们靠在一起,储真将冯让清压在墙面上,他把头埋在冯让清的脖颈里,喘了口气,“现在呢?”
他轻声说,“散步完,该回家了。”
他的声音轻到冯让清的心里发酸,只能从他的腋下穿过双臂,环抱他的腰,“再忍忍。”
她咬牙,声音破碎。
虽然储真的身体和精神在这里受到了无限的摧残,但是冯让清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对不起。”冯让清的手指几乎要陷入储真的肌肤中,“我真的不想再说了……”
每一句对不起,都是射出之后又回头的利箭,箭头都带着淋淋的血。
她除了愧疚的心情,再没有其他弥补的措施。如果说出“如果想要我怎么补偿你,就提出来吧”这种话,冯让清会感到自己很恶心,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当储真成为凶手,遭到安全局通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藏起来,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储真没有再说话,只是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好像要把面前的alpha全部沾上浓浓的自己的味道。
但是他知道,走出这座塔楼,安全起见,冯让清会立刻在她的办公室里附属的那间卫生间里洗个澡,洗去一身的气味,然后换套衣服出来。
冯让清会把一个被omega背叛的alpha,一个兢兢业业工作的博士,一个运筹帷幄的前进计划领头人的角色扮演得特别完美。
就好像,储真这个人,不过是以一个omega的符号,短暂地出现在她的世界中一样。
每当反复地提醒自己,这一切正在发生,并且以一种真理的姿态发生,储真的心就感到无比疼痛。
他期待着这样的日子尽快结束。
第二天一早,储真已经换好了衣服,睁开眼睛的时候,冯让清看到他难得地穿上白色的衬衫,另外给自己抓了抓头发,原来耸拉下来的刘海被掀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
冯让清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储真侧过脸,将嘴唇送过来。
“是三大机构的专用飞行器,航程远,稳定度高,而且有隐藏功能。”冯让清说,“今天天气很好,很适合飞行,我们从机场出发,大概二十分钟就可以离开地面的人眼范围,第一个小时前我们会以直线飞行,直到飞到安全高度。叶小令的船队会在那边等待我们,第二个小时,我们就消失了。他们会认为我们坠入深渊。”
“他们会来找我们吗?”
“不会。”冯让清摇了摇头,“深渊吞噬速度加快,坠落率升高,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是,你很重要。”
“之前也许很重要吧,但是现在不是了。我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所有的技术方案都一一落实,团队完美运转,我这个操盘手可以放手了。”她轻微一笑,“离开前进计划后,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的声音由微弱转而拔高,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好,走吧!”
冯让清站起来,握住储真的手,将他拽起。
“你今天穿得真漂亮。”她忍不住又夸了一句,“你知道我今天最伤心的事,是什么吗?”
储真歪了歪头,表示疑惑。
“竟然只有我知道,这么漂亮的你,是属于我的。”冯让清笑了笑。
他们出发时,头顶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在日月基地中完成日月轮替的过程中,会有两段时间,模拟月亮和模拟太阳同时存在。
现在,储真紧紧抓住冯让清的手,他们背对着冰冷的月亮,面颊却被太阳熹微的光芒照耀到感到热。
影子在地上被拉得格外长,最终,他们的影子融成一起,在露水浸湿的泥土上,完全分不清了。
冯让清轻车熟路地在山林中穿梭,她一边耐心地和储真解释,“记得看这些树,其中有被刻上五角星图案的,就照着这个来走,总会走出去的。”
他们终于走出山林,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在等着。
冯让清没有上车。
她握着储真的手,安慰道,“别担心。”
储真却抓得格外紧。
“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在家里等我。”
冯让清微微踮起脚尖,她将额头与储真的相触,最终忍不住说:“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不……”储真望着她的眼睛,“明明都是因为我闯的祸。”
事已至此,相互揽责已经没有意义。但是在相视一笑中,他们都明白,彼此都已将对方放在自己心中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们没有互相推搡,指责,危难关头将对方弃之不顾。足以证明,在未来的岁月中,他们有足够的力量相互扶持,坚定地一同走下去。
冯让清将车门拉上。
储真担忧、渴求的眼眸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接下来,按照计划,冯让清会回一趟生物中心完成起飞的最后手续,与此同时,储真会在叶小令的安排下,藏进放在冯让清家的超大行李箱中。接着,冯让清回家,将自己的行李送上环调署安排的厢式货车中,自己则乘坐轿车一同前往机场。
办理手续时,冯让清看着对面的张逸云,心中五味杂陈。不得不说,她的确受到张逸云的许多惠泽,但是,又因为种种原因,她不得不对张逸云隐瞒太多。
现在,她就真的认为冯让清是为了寻找母亲的下落,而申请的飞船前往太空。
她无比担忧,无限扩张的深渊会给冯让清带来巨大的死亡威胁。
因此,她在最后忍不住握住冯让清的手,祝她:“一路平安。”
冯让清动容地望着她,“好……然后,谢谢你。”
张逸云微微一笑,“就当是……”
周围人实在太多,张逸云不方便将那个人的名字宣之于口,但是在彼此对望的眼眸中,这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冯尧。
冯让清的母亲。
一个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女人。她虽然消失了,但依旧留下无法解开的纽带将他们一个一个紧紧联系在一起。
为了什么呢……其实现在来说,他们也不明白,找到冯尧又怎样,找到陨钢又怎样,只是一切就这么发展着,好像本该就这么发展着。
就当是为了你的母亲吧。她如明灯般出现在我的世界中,一个天才般的人物,照亮了我迷茫的青春。之后无数个奋斗的日夜,我都仿佛能听见她的耳语。
于是,成就了现在的我。
天空倏地变得阴沉了。
张逸云抬头,拧眉,“好像要下雨了。”
这很奇怪。
远渡星系的气象是根据环境最适宜程度来进行调节的,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可以控制的。明明今天是冯让清出发的日子,环调署那边怎么会疏忽到没有和日月基地打一声招呼?
是环调署的疏忽,还是日月基地遗忘了?
“轰隆。”
竟然打雷了。冯让清惴惴不安地抬头。
张逸云比了个手势,走到一旁打电话。连续拨打了三通之后,他震怒而回,“该死的,赵显怎么连电话都不接?”
虽然她看上去比冯让清还要慌张,但还是努力安慰着,“没关系,我再联系其他人看看。没事的,今天一定可以出发。”
冯让清的心却如同石头般坚硬,平静。
走不了了吗?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样子了,只是麻木地等待着张逸云的最终答复。
过了大概十分钟,张逸云从门外走进来,她挫败地耸肩,看上去情况不是太妙。
冯让清没有率先开口,此时此刻,她说什么都很奇怪。
“飞不了了。”张逸云首先抛出残酷的结论,现在,摊开在冯让清面前的那张飞行准许证看上去特别讽刺。
她解释:“赵会容去世了,半小时前,赵显在医院处理。他身份特殊,以星丧仪式送他,这场雨会持续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