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镜「决裂」①
—2012年三月,中学三年级—
今天的天色格外不好,阴云黑压压地聚集在窗外,像是酝酿着要给这片大地一点颜色看看。电视台预报了今天会有大雪,所以放学钟声刚敲过没多久,教室里的学生就已经走得没剩几个。
值日的同学也把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正在商量着把垃圾拿去倒掉的事。而这一切对影山飞雄来说仿佛无动于衷,无论怎样的喧哗都无法让他抬头看看,全部注意力都在手里的笔记本和签字笔上。
A4纸打印出来的复习纲要就压在本子下方,用好几种不同的记号笔画了不同的标注,页脚已经有点卷边,看起来是被人经常使用的样子。影山几乎是心无旁骛地抄写着,片刻不到的工夫又翻过了字迹满满的一页。
虽然现在是大多数初三学生的备考期,但“影山飞雄认真抄讲义”这种句子的主谓宾搭配,还是犹如国王游戏里抽签抽出来的奇怪描述。该惊讶的同学已经惊讶过一轮,暂时再没什么人对这事儿表示震惊,也没有人来打扰他,那么在这种时候所能出现的唯一变数,大概就是走廊上一路狂奔而来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
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毕竟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也躲不过。影山保持着几乎全神贯注笔头不停,然而在那脚步声在教室门口猛地急刹车停下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一直放在桌肚里的东西,然后抬眼,瞄了瞄笔袋里折成三折的白色纸条。
小小的一张纸条用处却大得很。那是今天放学之前老师刚刚发下来的,发给要参加宫城县公立高中入学统一考试的学生,只要报了名就会人手一份的准考证。
“——小飞!”
在影山心里默数着的倒计时归零的那一秒,他也听到了呼唤他的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和声音。与此同时老旧的教室门被砰地推开,重重地撞到墙上又弹回去一点,门玻璃顿时稀里哗啦地碎得满地都是,吓了在场除他以外的零星几个人好大一跳。
那是她没错。天海照朝像是点着了的炮弹般冲进他们班的教室,丝毫没了平时那永远笑意盈盈的样子,不知道跟谁敷衍般地扔下句“对不起我会赔”,没给身后那团混乱一丝一微的眼神,便连找都不用找地冲着他的座位直扑过来。
仿佛一晃眼她就在他面前了,视线掠过影山笔下满满登登的字,碧绿的、仿佛燃烧着的眼睛里划过短暂的一丝欣慰,又很快被焦急完全取代。照朝双手拄着桌子,难得地用居高临下的视角俯视他,刚要说什么却一口气没上来,重重地喘了两下才开口说话。
“你帮我来和我们班导对质一下,他们不给我准考证,”她猛地攥住他的手,凑过来跟影山鼻尖对鼻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最后的希望。影山感觉到拉扯的力量,比他小了那么多的手掌握住他的,就好像一只不自量力地、想要从天上抓走成年山羊的小鹰崽,“非说没收到我的报名表,怎么可能——”
没头没尾、前言不搭后语,换个别人来绝对要被喷个一头雾水了。但影山都懂,或者不如说,此时此刻完全能明白她说了什么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有记忆的时候就在一起,影山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就算别人再怎么说影山飞雄是个迟钝的笨蛋,他仍然能够捕捉到那么多那么多属于她的细节,哪怕只有一丝,哪怕转瞬即逝,他仍然看得出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仍然会因为他的自律和努力感到由衷的骄傲。
就算早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一刻的影山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心底产生了某种难以面对的情绪。接下来要说的话对她来说或许有些太过残忍了吧,影山移开目光避开那双写满了希冀的碧绿瞳仁,只是短暂的一瞬,又重新迎上她的眼睛。
“没有,”影山飞雄用仿佛迎接最终审判一般的平静这么说,“在我这里。”
她原本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影山没听得太真切,大概是些“我看他们就是不想让我去考公立统考吧”或者“连这种手段都能用上吗”之类的抱怨,都是些对她们班导的诛心指控。然而那所有的一切,揣测也好,嘟囔也好,毫无事实依据的推测也罢,在影山话音出口的一刻,通通戛然而止。
仿佛突然失去了语言和思考的能力,影山难得见到照朝,那个伶牙俐齿的她,那个用他们语文老师的话说,怀着一颗比七窍玲珑还要多一窍的小心脏的、他的青梅竹马,露出了仿佛听不懂日语的呆滞的脸。
不忍心再去看这样的她,影山松开——或者说,几乎是挣脱了她仍然握着他的手,从书桌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放到了她的面前。
是浅黄色画着小鸟图案的文件夹,贴着明黄色的便利贴。这是照朝进保健室的那天,影山从那位保健委员那里刷脸拿到的,从此就静静地躺在他的书包里,直到今天发准考证,才被转移到不少书本已经拿回家的桌肚最上一层——
照朝没有看他,没有和他对上视线。她瞪着眼睛僵直在原地,视线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便利贴上“班导收”几个大字,一双碧绿的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影山已经听到了她犹如拉风箱般的呼吸声,她似乎想要去确认文件夹里的内容,伸出的手却像被烫了或者被电了一样,碰到便利贴翘起的边角便闪电似的缩了回去。
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影山在她仿佛拥有实体的目光的刀锋里掀开了那个文件夹,取出了装在里面的薄薄一页。那上面有她龙飞凤舞的签名,有一笔一划写下的“县立乌野高中”几个大字,有用2B铅笔工整地涂好的学校代码和她的学号,以及表头工整的印刷体,宫城县公立高中入学统一考试报名表。
照朝的瞳孔怔怔地随着影山打开文件夹的动作转动了一下,然后在看清里面那张报名表的时候猛地一缩。那双眼睛里写满的几乎已经不是可以称作不可置信的东西,而是某种瞬间破碎下去、黯淡下去、熄灭下去的光,像是被她冲进来带得碎得稀里哗啦的玻璃碴,散落一地再也拼不出原本的形状。
下唇被咬出了深深的血印,她抿紧了嘴巴,抓起那页薄薄的纸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没有留下任何话,甚至没有再看影山一眼。
影山本能地站起身想要伸手拉住她,反应到身体上却只是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动了动手指。他就那么望着她跑出去,看着她奶茶色的柔软卷发因为奔跑的动作在耳畔扬起,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然后消失,最后不剩一丝痕迹。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影山还是依稀留意到了,她的眼角似乎闪烁着一丝晶莹的水光。
影山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真正看到她的眼泪才终于意识到,这事儿并没有他最开始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桌上剩下的只有那片浅黄色的文件夹,影山颓然地跌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上面印着的小鸟圆圆的红脸蛋,这才重新站起来,向着零星几个还没走完的同班同学点了点头,拿起扫把开始清理这玻璃碴满地的狼藉。
“玻璃的事,明天我会和老师说的。”把所有的玻璃碎片装进垃圾袋,影山才终于抬头,望向因为被他拒绝帮忙而一直在旁边手足无措的同班同学,点了点头。
天色更暗了。影山在出入口的地方等着,目送着一波又一波放学的学生离开,听到有人的惊呼才注意到,预报了一天的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终于来临,羽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地面上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纯白色。
宫城的三月份并不经常下这么大的雪,这大概是那个叫什么厄尔尼诺的自然现象,照朝给他补习的时候有讲到过。白鸟泽的考试除了国语数学和英文,连社会和理科也要考,他们一起度过了这浇注了汗水和辛勤的半年,一桩一件都好像还在昨天。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出来了,拿着手机专注地听着,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埋了下半张在毛茸茸的白色围巾里,没戴帽子,眼睛周围一圈烂桃似的红就更加明显。
“没事,这不关你的事,你别觉得有什么。”半晌之后她开口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出入口这里太静了,即使这样的音量影山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明天上午请假去趟宫城教育局,”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听电话那端的人的反应,“行不行管他呢,总要试试。嗯,我没事的,你放心吧。”
电话挂断了。她把手机塞回包里,微微低着头径直走到鞋柜边,把毛绒小靴放到地上的声音都比平时响那么一点,白色围巾的一端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垂下来,又被她甩回到肩膀上。
影山也戴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围脖。他比较过,和她那条除了做工的娴熟程度和一点小小的装饰之外并没有更多的区别,是她送给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
“这条是一边摸索一边学的,实在太拿不出手嘛。”生日当天也有学习任务要完成,跟家人一起吃完晚饭后,他的时间就属于她了。照朝靠在他身边,一边吃他带来的草莓蛋糕还要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你看这里稀稀拉拉的,都是我一边看教程的时候一边搞的……哎呀都说了你还戳!”她把蛋糕盘子随手放在一边,捉住他往毛线间隙里钻的手指,握住,轻轻地捏了捏就跟他勾在一起,“真是的,非要给我戳个大洞。”
影山对蛋糕这事儿没什么特殊的喜好,但照朝喜欢草莓,所以姐姐问他今年的蛋糕想要什么口味的时候他就选了草莓,吹完蜡烛就切了四分之一留给她。他抬眼瞥瞥几乎已经吃空的盘子,再看看手下针脚细密、轻轻软软得像一片云彩的围巾,心情莫名好得不行,但还要忍着不表现出来,“是不是短了点?”
“有短吗?”她半信半疑地把围巾完全展开托在手上看,围巾的一端搭在他的膝头,用绀色的毛线锁了边,还勾了“TOBIO FIGHT”的英文字母。影山用她捏过的手指摸了摸那一小块和自己眼睛一模一样的颜色,故意继续挑她理,“我看电视剧里不是都——”
“你还看电视剧?”照朝睁大眼睛,见他忍不住嘴角的弧度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在逗她,扁着嘴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影山比划一下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把围巾绕在脖颈上试了试,“我倒是没这么想过,应该不至于不够长吧——”
从小就是又聪明又伶俐、嘴甜又周到的“别人家孩子”,偶尔在他面前会露出的一点上钩的模样,总能让影山膨胀得想要飞天。他刚想伸手偷揉她的发顶,却猛地被她拉近了距离,将围巾的另一端围在他的脖子上,视线撞上他的瞬间脸也红了起来,半晌之后才小声说,“……那个,好像确实短了点啊?”
“也”的意思就是说,影山自己的脸色也没比她平静到哪里去。他啧了一声,有些恶狠狠地把那颗奶茶色的头按到自己胸口来掩饰自己的脸红,“你这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什么啊,成语用反了啦!”影山只要一只手就可以让她动弹不得,她只能像只扑扇着翅膀的小鸟在他怀里扑腾,片刻之后才安静下来,“等下记得多抄五遍,”她也环上他的腰,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指尖戳了戳,“哎,你心跳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