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镜『小孩子的约定』①
—2003年十一月,小学一年级—
“确实是有点热呀……”
好像对外界的感应都变得有些迟钝,影山飞雄感觉到微凉的手掌贴上额头、尝试着从昏昏沉沉中找回意识的时候,恰好听见小小声的自言自语。他有些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把眼睛睁开一条小小的缝,最先映入视线的却不是想象中温柔的奶茶色,而是一片醒目的明黄。
房间里很暗但已经习惯了,眨了眨眼睛之后视野也变得清晰起来,影山这才发现那片黄色的来源,是来自趴在床边的小小人影——头上戴着的小黄帽,帽檐下奶茶色的卷发被编成了两条麻花辫,而辫子的主人也正好抬起碧绿的眼睛向他望过来。
“咦,我吵醒你了吗?”那两泓小小的清澈湖水里写满了担忧,照朝像是刚放学,身上似乎还带着初冬轻微的寒气,在温暖的房间里有点格格不入却又微妙地协调,就像她收回去一半的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对不起啊……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本来是想说“没有”的……影山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牵动了红肿发炎的喉咙,嘶哑的嗓子什么也没说出来,反而爆发出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而几乎是在同时,照朝有点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轻车熟路地抱起被影山一直搂着的枕头,往男孩的背后塞过去。
“脑残了,是我的错……”照朝把床头柜上的杯子举到了他面前,又迅速换到左手,用空出来的右手轻轻拍着影山的背,“总之先喝点水啦,应该少说话才对。”
影山沉默了短暂的一小下,在被子里拱了拱然后坐起来。带吸管的杯子是今年排球世界杯的开幕纪念周边,成年人的尺寸对小学一年级生来说还是大了些;水也是妈妈出门之前准备好的,装了满满一杯,拿在照朝的手上显得多少有些颤颤巍巍的,连她画了玫瑰色彩绘的片片指甲都显得格外的小。
可是那只小小的手却拿得很稳,直到递到他手里也没有放开。影山就着照朝的手喝了一大口水,咕嘟咽下去,然后又含了一大口,一小点一小点地往下抿,干得冒烟的嗓子总算能说出句像样的话了,“可以了。”
“声音还是有点哑,听起来像是有发炎的样子,”照朝一边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一边有模有样有理有据地点评。她嘴上说着话手上也不闲着,站起来把外套脱掉,轻车熟路地打开影山的衣柜拿了只备用的衣架,连问都不用问,“果然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这么说着的照朝整理好大衣挂到柜门上,毛茸茸的白色围巾也摘下来在衣架上展平,最后是别着苗苗徽章的小黄帽,这才回转来在他的床边坐下。见影山还一直盯着挂起来的那堆衣服帽子看,她拎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塑料袋,抖了抖示意他,“我买了慰问品哦,是黄桃罐头,小飞要吃吗?啊,”她突然又反应过来,“不用讲出来啦,想吃的话点头就可以。”
“等一下吧,”影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点点头又摇摇头,视线突然掠过装了铁皮罐头的袋子旁边的闹钟,注意到时间的时候眼神一凝,“今天放学这么早吗?”
房间里拉着窗帘,台灯也开的是最暗的档位,影山有点失去了时间的流逝感。就算今天是星期五、又是学园祭,然而现在也实在是太早了点,算算时间的话,照朝应该是吃完中午饭就往回走了。况且她好像是很不愿意被问到这种事情似的,愣了一下眼睛转了转,把手伸到影山面前让他看,“对呀,今天周五,不是有风纪检查嘛。”
“烦死了,非要说我这个不合格,都带了快一个星期了好不好……”像是散落在指尖的片片玫瑰花瓣,照朝屈起手指,给他展示已经开始脱落、掉得有点斑驳的指甲彩绘,也避开了影山的眼睛,“就赶回来让我赶紧趁着周末处理了呗。”
“话、话说!”她像是急着转移话题似的,用带着玫瑰彩色的小手去按影山的肩膀,又把刚才自己亲手垒好的枕头小山一手摧毁,“要是不吃罐头的话就赶快躺回去啦,小飞难道不是想要快点好起来吗?”
……想快点好倒是没错,明天就是周末了,不快点好起来一与是不会带他去体育馆的。影山顺势躺下来,任照朝帮自己盖好被子,然后紧紧地盯着她看。
照朝被他盯得一缩头,视线往旁边瞥了瞥才重新和影山对上,丝毫不服输地梗着脖子和他对视。果然所有看起来的理直气壮其实都是装的,影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没错,风纪检查确实是周五,这是秋山小学的惯例没错,然而今天可是文化祭啊,奇装异服的人满校园都是——
还说什么指甲彩绘不合格,影山瞪着她想,他只是今天一天请假了而已,文化祭的准备他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参与过,连老师们都会装扮上的,说什么就画了这么一点点指甲就把人赶回来,照朝是真的当他是笨蛋吗?
“好吧好吧,说实话总可以了吧,”就像影山能轻易地分辨出来她是在撒谎一样,一个眼神碰触照朝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我就请假回来了呗……”她揪了揪自己的辫梢,在影山“你果然就是在把我当笨蛋”的注视里第三次改口,“好啦你别这么看着我,担心、因为担心你还不行吗?”
“那炒面摊呢?”毕竟是本町的学校,秋山小学的文化祭去年没入学的时候影山和照朝就一起去看过,知道有个班的炒面摊可以说是本地名产,吃完之后照朝心心念念了一整年,去年就信誓旦旦地放话说等到入学之后还要去逛的,因为那个班级今年已经是六年级了,“不是说是最后的机会——”
“你还说!”仿佛一下子点着了火药桶,听到炒面两个字的时候照朝瞬间在床边跪直了身体,气势汹汹地用手指头戳影山的脑门——看着动作好大,其实一点都不疼,“是哪个笨蛋明明都跟我约好了,结果还因为感冒倒下的啊!上午的义卖还要我一个人顶两个使,你要赔我才对!我可是会记仇的哦!赶快给我好起来啦——”
“啊——真是的,”自顾自地吵吵了一通,照朝自己又泄了气,有点颓唐地在影山旁边躺下来,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来回翻了两次身,也不知道是在和空气中的谁较劲,“一个人上学放学诶,还要我戴那种东西,真是的,都小学生了还要……”她打住了自己的絮絮叨叨,半晌之后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小飞能不能快点好起来啊……”
影山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往床铺里面挪了挪,空出来一点地方给她。从幼儿园到现在的小学一年级,有记忆开始就是一个班,两个人从来都是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上学放学也一直都是影山和照朝两个人一起。幼儿园时不管是不是自己上下学都必须戴着的小黄帽,照朝一直觉得幼稚,上小学开始因为有一起走的同伴可以不戴,她还高兴了很久……
说起来她躺到他旁边影山才注意到,照朝的辫梢上绑了两只小黄鸭——说起来昨天一起上学的时候她穿的好像也是这件大衣来着,头上戴得是和大衣一样颜色的贝雷帽,帽子侧面还别着一对用毛线勾出来的玫瑰花,和她昨天戴的围巾是一个颜色——
“因为书包是红色的”,照朝理直气壮地这么说过——颜色呀款式啊什么的,她从小就特别在意这种事情。各种各样奇怪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影山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抬手摸了摸小黄鸭的喙,声音低低地说,“……对不起。”
照朝一直以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像是一面镜子,要是斗嘴就会越斗越升级,但只要影山一服软她也会柔软下来。这会儿他一说对不起,照朝也半晌没吭声,片刻之后才用同样小的声音回答他,“……哎呀,道什么歉,又不是小飞的错。”
“再说我也是真的很担心你啦……毕竟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嘛。”照朝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往影山的身边靠了靠,把辫子递到影山手里给他摸的同时,也说出了和他此时此刻心中所想一模一样的话,“上午的时候没看到小飞,我做什么都觉得奇奇怪怪的。”
……那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离我远一点省得传染才对?这样的念头划过心底又转瞬即逝,影山紧盯着自己手里的小黄鸭发饰和奶茶色发梢,顺着那发卷的弧度缠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明知道自己所想是对的,却舍不得放开,迟疑了这两秒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又被照朝抢了先——
“先说明啊,煞风景的话通通禁止。俗话怎么说的来着,”关于他在想什么这件事,照朝好像也是一清二楚的——她一边讲着话一边又翻了个身面对着影山,两只手的食指搭在一起比了个叉,在他的嘴唇上碰碰,一双碧绿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中亮闪闪的,“都说了只有笨蛋才会感冒,我可不是笨蛋。”
……等等等等,这是从哪里来的诡异歪理,俗话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难道不应该是“笨蛋才不会传染感冒”才对吗?影山有点困惑地想着,然而照朝说的话总是对的,就算那是胡说八道——他也愿意当作那是对的。
“我知道,”影山这么想着放开了她的辫子,任软软的卷发勾过手指,像是在挽留他。但是这个时候的影山有了更好的选择,他用掌心贴了贴照朝的脸颊,低声说,“我和阿照,会一直在一起的。”
“好呀,一直在一起,”照朝捉住了他想要收回去的手晃了晃,然后弯起眼睛,特别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凑过来轻轻地抱了影山一下,在身体交叠的时候在他耳边轻声说,“约好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