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爱歌之时·日向篇①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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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义勇为的独臂棒球明星,却因此断送了职业生涯。这件事在各种媒体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连国内的报纸都有不少报道,毕竟安生教练的履历列出来金光闪闪的一大串,成就可以说是跨越了人种、国别乃至身体条件的界限——
尤其是宫城的报纸,一连串莫名其妙、说不上是想要干什么的操作,让照朝每翻一张都感觉内心累积的匪夷所思又增加了一个量级。因为安生教练的父亲就出生在秋山町,哪怕严格来讲跟安生教练本人并没有多大关系,也拦不住本地的几家报纸把人家吹成是宫城的骄傲……
这是强蹭热度吧,特意跑到仙台市图书馆报刊室翻过刊的照朝忍不住吐槽。可就在这样此起彼伏的讨论的浪潮中,那个被她们教练救下来的人就这么销声匿迹了,始终没有站出来,直到十几年之后的今天,仍然没有。
看完报道之后的照朝也义愤填膺过,可是安生教练自己面对她的不忿,却平和得简直不像个当事人。这个案件波及的热点太多,洛杉矶警方其实有过很详尽的调查,案犯落网的时候据说也有交代,然而根据安生教练自己的意愿,另外那位、也就是被他帮助了的当事人的相关情况完全没有对外公布——
是的,完全没有。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安生教练在提到对方的时候,仍然用的是连性别都听不出来的代指,“那你要人家怎么办呢。”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记忆也是短暂的,再宏大的波澜和再热烈的讨论,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终归平静。安生教练回到宫城、来到秋山町,已经是那件事发生的几年后了,是外婆先认出了这是那位上过奥运会的传奇明星;而自己“退役”之后终于有了时间和精力、来学着以自己的视角来观察这件事情的照朝,把找到的资料理了一遍之后,也是最先拿去跟外婆碰头的。
“那个被救下来的人、可能是年纪比较小的女孩子吧。”好歹也是知名推理作家,外婆还真的给了她点建设性的意见,“你们教练不是很喜欢孩子么,可能也有想过、如果是自己的女儿遇到这种事情的话——”
对于詹姆斯·安生这种级别的体育明星,个人生活如果没有特意保密的话,那几乎对公众就是公开透明的。安生教练在职业联盟投出无安打比赛的那一年,出事之前不久,正好也喜得千金,事业家庭双丰收,是真的感觉全世界都在为他折服、为他开路——
“那总可以稍微表达一些……”怎么可以这样啊,越查资料就越觉得意难平,可是照朝还记得小小的自己,在安生教练深海一般的注视下终于偃旗息鼓下来的样子,“表达一些……”
她说不下去了。表达什么呢,安生教练又缺什么呢。后来的讨论有些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有些报纸蹭热度已经疯魔了,甚至开始争论是不是应该给安生教练授予县民赏这样的称号,哪怕那个时候的安生教练,甚至没有在秋山町、在宫城住过一天……
名气能给人带来什么,本身就是知名推理小说作家的外孙女的照朝再清楚不过。且不说技术水平如何,就以安生教练这种知名度,如果想回日本来,在任何一所棒球名门的学校或者职业队,都可以有他的跻身之处;或者在某个私立的棒球教学机构哪怕只是挂个名,也仍然能有大笔收入纳入囊中——
这绝对不是她臧否自己的家乡、自己的队伍。宫城本来就比不上东京大阪那种地方,而秋山町虽然也不穷,但也只是个町内会自立的球队而已,真的说待遇实在是拿不出手,更何况有时候还要自掏腰包,照朝手上的护腕还是安生教练给她买的呢。
所以数来数去,安生教练能在意的,大概也只有一句当面的道谢了吧。照朝突然觉得很无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明明是善意的举动和勇敢的初衷,从任何角度都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却得不到一个稍微好一点、哪怕只能让人有点心理上的安慰也好的结局?她望着教练海蓝色的眼睛,从谈话的最开始就盘旋在心里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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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难道就不会后悔吗……”
与记忆中的追问如出一辙的词句,把话讲出口的却是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照朝带着点诧异地扭过脸,望向了身边像当时的自己一样、第一反应是把后悔两字脱口而出的男孩。
日向也正在望着她,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大大的蜂蜜色眼睛里映出照朝小小的倒影,却也写着连少年自己都有些毫无自觉的迷茫,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说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与照朝对望的时候甚至还带着满脸无辜地歪了歪头。
“什么啦,大眼瞪小眼的,好傻哦。”心里一瞬间流过了些说不上是什么的情绪,照朝带着点小小复杂地眨了眨眼睛,伸长手臂把两杯饮料都够到自己的眼皮底下来,“翔阳不选的话那我就做主了哦,这个金色海岸线给你,蔚蓝星云就是我的了。”她把那杯橙黄色的饮料推给日向,又瞥了一眼男孩手里被攥得有点变形的的药膏,“还有药、也赶紧涂啦,用不用我帮忙?”
“呃,那个、不用不用!”日向一个谢字的口型还没做完,听到照朝的后半句话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赶紧把本来贴着她坐的身体缩了起来,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男孩乖乖地按照她说的拧开塑料管,把白色的膏体涂在那块儿被照朝踢出来的、最大的淤青上,像是真的怕她上手帮忙,“我自己来就好的!”
“好呀,那翔阳自己来。”清凉的草药味在两个人之间弥散开,照朝抿嘴笑了一下,把两根吸管分别扎进纸杯,然后把自己那杯拿在手里,吸了一口冰凉的饮料,凝望着男孩低垂的侧脸。
…………
“……照朝同学?”
照朝不知道自己这样盯着日向看了多久,久到男孩已经把手里的药膏拧好盖子、放到台面上,然后端起剩下的那杯饮料和她碰了一下,像是怕打扰到她一样、轻声地、试探地喊她,“那个,我开动啦……?”
夕日晚霞一样的毛绒短发,琥珀一样颜色的明亮双眼,还有像是灯酱所说的、拥有“向着太阳飞翔”这样犹如小说漫画第一主角一样美好寓意的名字,不应该和后悔这样晦暗色调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后悔,这世间多少意难平、多少不甘心的来源,又是阻碍了多少人前行的绊脚石;坐在自己身边、用如此清澈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日向,也会被这样的迷茫所束缚吗,会因此而放慢、乃至停止前行的脚步吗?
放慢脚步也许会的,照朝想,可是就此固步自封、停滞不前,这绝对不是日向翔阳会做出来的事情。迎上男孩带着疑惑的视线,照朝咬了下嘴唇,低声重复了当时安生教练回给自己的反问,作为那句比起疑问、更加接近自言自语的回答,“那么翔阳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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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面对小小的照朝横冲直撞而来的、“您难道就不会后悔吗”的仿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质问,安生教练并没有生气,甚至还笑了一下,“你觉得后悔是什么?”
“呃……”完全没有想到被祭出了“用一个问题打败另一个问题”的终极解决方案,照朝倒也没被难住,稍微想了一下下就回答了,“就是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让您回到那个时候可以选择的话,教练你还会这么做吗?”
是带着已经知道了之后发展的记忆回到过去,是已经知晓了不得不因此而中断了职业生涯的结局。照朝目不转睛地望着安生教练、等着他的回答,换来了男人在她额头上的轻轻一敲,“这么小就想这么让人纠结的事情,当心以后长大了长皱纹啊。”
“会吗?”照朝吃了一记并不是很疼的脑瓜崩,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儿,执着地把关键词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呢,您会吗?”
无论做任何事情都要想清楚后果、要学会自己承担,这是外婆一直在让照朝坚持的事情。比如跟人动手打了架、就要被关禁闭、罚站、写大字,也只有连梅干和海苔都没有的饭团可以吃,还只能配上白开水;所以碰到了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她也不是没有自己想过的——
如果是自己的亲人朋友、是亲近的、熟悉的人,那她可能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就像影山被几个小孩子围攻的那一次;但如果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赶快报警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还是有区别的,照朝自己是个小学女生,而安生教练是个成年男人、还是运动员,或许她的确没有办法和人家感同身受。但如果已经知道这一次的选择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不只是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被断送的职业生涯,还有原本幸福而美满、足以成为自己骄傲的家庭——
英文报纸版头上登载着巨大的粗体字,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安生教练离了婚、把大部分财产留给了妻子和孩子的消息;这是照朝在町立图书馆最先找到的、关于安生教练的报道,也是这件事、和这位可以称作传奇的棒球明星本人,留在公众视野里最后的遗迹和余波。
只要来到秋山町的就是邻居,町内会有几位阿姨大姐专门负责这样的事情,会派个代表给刚刚搬来的人送点吃吃用用,再顺便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照朝跟影山一起当过好几次这样的跑腿,当年相星先生来是这样,安生教练来也是这样;所以她当然知道,安生教练回到秋山町的时候,完全就是孑然一身,没有家人没有妻子,更没有在之前的报纸上、兴致勃勃地向记者展示的照片里的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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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是什么、吗……”
大概国语成绩的确需要再加加油,日向重复了一遍她照搬而来的这个反问,停顿的时间很明显比当年小学三年级的照朝还要久了一点。或者更像是有了什么属于自己的感悟,男孩很明显露出了正在思考的表情,片刻之后才试探着说,“大概就是……”
“呃,以后再想起来这件事情,”脑海里的想法像是还没成型一样,少年还动用了自己最为擅长的拟声词,“会恨不得‘咻’的一下、想要‘重来一次’的感觉……?”
这个解释……和她当时给安生教练的回答异曲同工了,照朝忍不住又仔细地盯了日向一眼。这回男孩倒是没有对她投来同样的目光,因为好像被自己所说的话启发了,陷入了自己的逻辑里——
“如果这么说的话……”日向小声的自言自语隔着很近的距离,在照朝的鼓膜上跃动着,“好像也没有什么重来不重来的?毕竟是救了一个人诶,如果不救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男孩的语气微妙地变了,“如果不去尝试一下的话,那可能才会更加后悔吧……”
“是吧,”照朝带着点欣慰地笑了起来。提起来这件事的时候,她其实就有点想要把话题往那个方向、“关于怪人速攻的下一步到底应该往哪儿走”那边带的意思,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日向自己就已经在思考了,“后悔不后悔什么的,都是我们局外人的想法,或者至少是当事人在事后、才能回顾才能复盘的想法对吧,但如果在当时,能考虑的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吧?”
“就像照朝同学昨天说的……”日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不转睛地望住了她,“那个跳高的托马斯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