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团长是堵挡风的墙
县里国营饭店的大厨,祖上是闯关东的老济南。最擅长的两样儿:
一样儿是鲁式红烧肉,浓油赤酱甜而不粘,入口即化,肉是切成片的,夹在馒头里是一绝,就是贵,一份要一块五,外加一斤肉票。
林茵专爱吃这个,保密厂一个月给她四斤肉票,她就托关秀全每个礼拜给她带一份儿回去。也不叫他白帮忙,一份肉俩人吃,整好儿!
另一样儿就是发面大包子,双菇酱肉的浓香,猪肉白菜的鲜而多汁,还有鸡蛋萝卜粉条儿的素馅儿,加了木耳、豆腐,比肉都鲜!
本县工厂不少,个儿大实惠的包子早上也有人捧场,偶尔大厨心情好还给配个粥。
今儿,关秀全就是冲这个来的!
陈大厨跟关秀全是老相识了,又是个爱开玩笑的,瞧见他擤得通红的鼻子,就笑:“哟!怎么成鼻涕虫了?”
说起这个,关秀全恨得贼死!在心里把闹事儿的两个和关秀成的全家都给问候一遍。
昨天晚上,林茵折腾了一宿,等她睡安稳了,天儿都麻麻亮了。关秀全拖着一路上冻出的大鼻涕,就陪着折腾了一宿。
长大嘴打了个哈欠,关秀全困的一双桃花眼都眯成缝儿了,递了一块钱过去:“林知青昨儿磕着脑袋了,这会儿在医院呢!您给捡几个肉包子。”
早上人少,服务员不乐意过来,陈大厨索性带着徒弟在这儿卖,碰上熟客不要票也行,这钱就落在他兜里了。
陈大厨麻利的捡包子,还挺贴心:“碰着脑袋就晕,恐怕吃不下油腻的!再来俩素的吧!”
国营饭店价格昂贵,双职工家庭也没见经常下馆子的,关秀全一礼拜来一回,回回都要红烧肉,早叫饭店的几个人把底子摸透了。
新来当服务员的胖丫头都知道,真正的大主顾是林知青,长得好看的这个,就是个跑腿儿的。
关秀全接了包子又跟他打商量:“林知青得住好几天呢,陈师傅,早上给熬个大米粥呗?”
国营饭店历来就是有什么吃什么,经理不太管后厨,陈大厨权利还挺大,至少他能决定食客今儿吃啥!赶上他心情不好,全素宴也能给你整出来。
陈大厨嘀咕一句:“北京的知青就是爱整事儿,咱们这儿的大碴子粥,贼香!”
陈大厨往外瞧瞧,忽然压低声音:“我恍惚听说了县里想建一个家具厂……”
古往今来,酒店和娱乐场所都是消息灵通的地方,建家具厂的事儿县里头还在讨论呢,关家在县委的两个小干事连风儿都没听着,陈师傅就知道了!
Y市靠山吃山,林业、矿产都丰富。本县重工业厂子就有三个,家具缺口一直有,现在建个家具厂也挺合适!
再建一个厂子……关秀全心里“啧”了一声,百十个编制可不就有了?但要没点儿没点儿门路儿,人家厂子开工了,你都不一定知道!
关秀全还真不太在意这个编制,当初他给林茵牵线卖工作,他小婶也没亏待他,关秀毓的工作原本是给他的。
县医院的编制他说让就让了,在他心里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不如在大队干活儿自在,真想要钱,漫山遍野哪儿寻摸不来?
他羡慕的是关秀成的大队长、当家人的位置!那才是真正当家作主!
但是现在他又多想了一层:“您听说建在哪儿了么?”
陈大厨斜着眼撇了下嘴,没好气儿地怼了他一句:“那我哪儿知道?”
难道他能傍上前儿去打听?也就是食客聊天儿,他那伶俐的小徒弟儿听了一耳朵,又来讨好他!你看那新来的胖丫头,人家在她眼皮子底下聊天儿,她都明白不过来!
这样儿的跑堂儿,白瞎!
陈大厨知道他爹当了公社书记,嗤笑一声:“小崽子心还怪野的呢!你们公社……倒是靠着老林子,忒偏!”
关秀全倒没想着他们公社能争这个,老牛家牵扯了那么些人,县里头看他们公社不顺眼呢,他爹早叫他好好盘着了!
关秀全嘻嘻一笑往他身边儿一凑,手里攥着的大团结就塞进他的兜儿里了:“您老人家受累,帮我们盯着点儿呗!我得知道他们选址在哪儿,才能盯着招工啊!”
要么说有福之人不用愁呢!
他刚跟关秀成闹僵了,就来了这么个救命的消息。等他打探明白了,传回大队去,家家户户都得知他的情儿!谁敢动他,就得犯众怒!
这个家具厂,建得忒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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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青山公社,就是一个巨大的台风眼,看起来平静无波,其实暗波涌动。
任何消息没长翅膀,但是飞得比鸟儿都快!
陈团长大早上来探病的时候,关秀全还美滋滋地坐在林茵跟前儿的小凳子上啃包子呢。一边儿啃还一边儿指点着陈曦哪个饭店的味道好;哪个供销社的品种全;哪个街口儿有个澡堂子,早上第一波儿水干净…….
吃过了早饭,他就得跟着老板叔儿回大队了,留下陈曦一个人陪床,等出院前一天请邮递员往村里送个口信儿,他们再来接!
陈团长就是这时候呼呼啦啦带着三个警卫员挤进病房的,关秀全猛然一见吓得一口包子噎在嗓子里直打嗝儿。在陈团长的逼视下,他还不敢打出声儿来,梗着脖子噎得直翻白眼儿。
陈团长知道他是老关家的人,嘴角向下睨了他两眼,直到他双腿并拢后背挺直才移开那宛如实质的目光。
这位西北来的汉子,身高将近一米九,长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国字脸显得刚正、威严但是厚道,往那儿一站黑铁塔一样,衬得他身后的警卫员都小了一圈儿。
林茵半靠在床上,无法直视这位团长,只能仰望。
跟众人打过招呼,陈团长就往警卫员们身上一指,对林茵说:“都是你哥哥给你带的东西,上回见面儿没来得及给你!”
一眨眼的功夫,大大小小的包裹摆了一地,叫人连下脚儿的地方都没有!
他还一个包裹一个包裹认认真真地跟林茵交接:
这一包是十斤骆驼绒都是顶级的,你二哥废了好大的劲儿跟人换的,絮被子或者纺线织毛衣都好!
这一包是将校呢大衣,是最大的号码,你要穿得自己改改,虽然费功夫,好在料子富裕,算计好了还能再出一件儿上衣。
这一包是两铁桶的骆驼奶粉,比羊奶还补人,在西北也不是人人都能喝得上!
这一包是十斤蚕豆、十斤葵花籽、十斤花生仁,都是用五香粉和盐煮熟又晾干了的,或炸、或炒、或煮都好吃!
这一包是葡萄干儿、和田玉枣儿,也都是十斤。
这一包是……两辫子大蒜,紫皮的!
说完,他又摘下自己身上的包裹:“这里头是我们家你嫂子给你的!吊干杏儿在西边儿不值钱,但是酸甜可口,大院儿里的小闺女儿都爱吃;一块秋天出的酥油给你烤个饼干尝尝;还有十斤羊绒线,不如骆驼绒暖和,但更柔软!”
林茵知道,那是陈团长给她准备的谢礼,虚让了几下儿就收下了,又感谢他帮忙带东西:“辛苦您了,这么些东西小有一百斤了!”
说起这个,林茵都想捂脸,葡萄干儿什么的还属正常,大蒜是什么鬼?还有蚕豆!传说中那是他们单位拿来喂猪的!林二哥曾经写信给她调侃过同事带蚕豆回京的逸事……
可给她馋坏了!她还专门写信数落她二哥这叫“何不食肉糜”!
陈团长径直坐在床边的矮凳子上,接过陈曦递过来的搪瓷缸子点头道谢,才跟林茵拉家常:“我们是跟着军列过来的,只在北京换了一回车……我找火车站借了辆小推车!你侄儿推着跑了三趟!”
陈团长心里感叹,小林对他这个妹妹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小半年的津贴都进了这小丫头的嘴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小丫头也确实招人疼。
小林刚调来基地的时候儿,带了一铺狼皮褥子,就是这小丫头来关外第一年淘换的!
去年,竟然又送来一张老虎皮!小林自己做了一件儿虎皮背心儿和护膝护肘,剩下的还送了几个人,他就得了一副护膝。
别说,就是暖和!
林茵听了都笑:“那还不把腿儿都跑细了?回头给我侄子弄一条狍子腿儿,好好补补!咱们这儿的狍子,贼香!”
陈团长也跟着笑,豪爽地一挥手:“得勒!俄替他谢谢你!你是小林的妹子,也就是俄亲妹子,我不跟你客气!”
连西北话都秃噜出来了,可见是真高兴,也是真没跟林茵见外。
林茵眼睛弯弯地:“客气啥?我嫂子给我东西,我也没跟您客气呢!”
陈团长更高兴了,转头打量了一回病房:“这病房人多,俄跟武装部打招呼了,叫他们找医院给你换个高干病房。”
这不巧了么?林县武装部配合行动积极,得了不小的功劳,不得好好感谢林茵这个贵人?别的不说,这伤总归是老牛家那伙子间·谍留下的!武装部就得管!
是的,在陈团长看来,林茵就是他的贵人!
老话儿讲“树挪死,人挪活”。其实人跟树一样,到了新地方儿不缓个三五年,根本扎不稳根脉。
像他这种外来的中级军官,甚至要等他儿女在这边儿结了亲家,他们一家子才能真正融入东北体系。
结果,他刚调过来就立了大功,又自己守着牛王庄,把余下的功劳分给别人,这些日子眼见的各处儿对他都热络起来了!就连顶头上司都给他透了话儿,明年他还能再升半级!
因为这个,陈团长对着林茵还挺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得了便宜,没照顾好人家:“昨儿晚上就听说你又受伤了!本来是要过来瞧你,但是要突击审查老牛家的姑奶奶么,就耽搁了!”
关秀全感觉刚才噎在嗓子眼儿的那口包子又开始反劲儿了,这陈团长看起来傻大黑粗的,可说话倒是挺会阴阳怪气儿的。
昨儿晚上知道了消息,今儿一早儿就赶着来探病,呼啦啦摆了一地的东西,就是瞎子也看出这是来给人撑腰的了!
还连夜提审了老牛家的姑奶奶,是关秀成的媳妇儿不是?
陈团长仔细瞧了瞧林茵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毛:“咋样?严重不?军区医院也不忒远!”
林茵慌得直摆手儿,再开着吉普儿跑几个小时山路,她脑仁儿都颠出来了:“大夫说是脑震荡,静养就行了!”
林茵事无巨细地跟陈团长分享:“张大夫医术挺好,昨儿还给开了安神的丸药,吃了就睡熟了!陈曦姐姐照顾我也细心,昨天跟着折腾一宿!”
至于老关家的事儿,林茵一句没说,但是一句句都是告状:
为什么要吃安神的丸药才能睡实诚?又为什么折腾一宿?
林茵咂么出味儿来了!
陈团长这堵墙,挡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