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影风飒夜寻仇
月悬苍穹,秋风凌叶。寒光划过一瞬的银白,墨暝池收剑入鞘,凝目望向天边,眉眼深寒。
而伴随着这瞬影般的一剑,盛承梁颈间喷涌出如瀑的血,他应声倒地,死不瞑目。
“阁主,货抢回来了。”一道身影从窗口跃入,沉声禀道。
“月姝禾,人呢?”
“禀阁主,被冥月教的人救走了。”甘澈垂首请罪:“是属下无能,请阁主责罚。”
“一群废物!”墨暝池斥道:“还不带人去追!”
“是。”甘澈得令,疾速离开了怜春馆。
披红戴绿的女娘们被吓的不轻,相互搀扶着躲在一角,畏怯地看着不远处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大人物。
扬州刺史死在了怜春馆,这要是传出去,她们可都得掉脑袋,老鸨柳氏心头一横,走上前去:“这位爷,您看这……盛刺史他……”
“沉影阁办事,你无需怕。”墨暝池划开了盛承梁的上衣,在那肥肉堆积成块的厚肚皮上刻上明显的“沉影”二字。
“这……奴家明白了。”老鸨不再多言,又见墨暝池坐了下来,便想着招呼着姑娘去服侍。
姑娘们看了刚刚那一出,个个都吓得花容尽失。只有两个胆大的会了老鸨的意鼓起了勇气往墨暝池身旁凑。
看着那搔首弄姿走过来的姑娘们,墨暝池也不作声,由着她们做着些庸俗媚艳的动作。
只是当那两双细手即将抚上墨暝池肩膀的时候,又是一道刹白的寒光。
两人纤长白嫩的手上被划过一道道血痕,不深不浅,划破了皮肉却丝毫未伤到筋骨。
见状,柳氏惶恐跪下,她身后的一众姑娘们也连忙下跪,咚咚的声音成堆地砸在木板地上。
那两位被划了手的姑娘顾不上手上的伤,扑通扑通地磕着头:“大人饶命啊大人,奴家不敢了不敢了,大人饶命!”
墨暝池颔首扫过一众的花红柳绿,眼里掺着一碎的复杂,有不屑也有哀怜:“淫媚害人,为虎作伥,今日就当是警告。”
“是……大人您说得是,奴一定谨记、一定谨记。”柳氏的头上磕出了血,她连声应道。
“都滚!”
“是……是……”一群人连忙爬起来,一个个跌三倒四般逃了出去,像一群虎口逃生的羊。
待那胭脂水粉的气味从房间里散了去,墨暝池仍坐在软椅上。
他不再管染了一地血的盛承梁也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劲长骨立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木桌,似是在等什么人。
没多久,一瞬黑影从敞开的窗口闪了进来,长发束起,下半张脸被黑布遮着。
“人死了,你来晚了点。”墨暝池拿起桌上的琉璃杯,抿了口茶,故作悠闲道。
“阁主在等我。”楚窈之一愣,他什么都知道了?
眼前的青年摘了半扇的玄金面具,露全了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楚窈之知道,他只有在夜里才会这样。
墨暝池眼里划过狡黠的笑:“不然呢?”他不由自主地嘲讽:“楚窈之,这次的任务,你又失败了,看来我的回春丹是真的浪费了。”
“属下愚钝,自是比不上阁主老谋深算,未卜先知。”楚窈之无奈笑道,墨暝池的功谋算计,她确实佩服。
楚窈之在墨暝池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路匆忙,她拿起茶壶向琉璃杯里倒了点碧潭飘雪,执杯欲饮。
“匆匆赶来,你怎么知道盛承梁的事?是谢家军的那个谢七告诉你的吧。人,你已经放了吧。”
墨暝池面上凌着寒霜,“忤逆主上,私放仇敌。楚窈之,你可真是能耐了。”
见他如此,楚窈之只是自嘲一笑:“故时老友。阁主既不愿杀他,我为何不能放了他?更何况阁主留他也没什么用了,不如让他回去,也能尽一尽军士护国杀敌的责任。”
“你……”墨暝池起身,一把拽过她:“先是不顾阁中利益,为了一个谢竹朗让冥月教的人抢了西北的货,人也伤的伤死的死。后又为了他阳奉阴违,不守规矩,私自放人。”
墨暝池看着她,怒气冲冠:“困于过往,耽于情爱。楚窈之,这就是你信誓旦旦的复仇,这就是你说的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属下认罪,请阁主责罚。”楚窈之跪下,声音淡漠。
“责罚?好,很好!”墨暝池被她气的说不出话来了,他连声叫好,猛的挥手,一把掀了桌子。
茶盘酒肉珠沉玉碎般砸落在地,透着满心的躁恼与自怨自嘲。
“既然你铁了心要帮他,那我就让你帮到底。起来,同我去玄英堂。”
楚窈之又被他一把拽了起来。闻言她心头一滞“玄英堂?阁主是想……请君入瓮?”
“不,是瓮中捉鳖。”
墨瞑池若有所思,从袖中掏出一把扇子,“此扇名叫宣扇,你应该不陌生吧,这把就是盛承梁身上的。”
娟白的扇面上题着诗词,扇骨是精巧细密的竹条,扇尾仍是青墨色的坠玉流苏。
楚窈之看着,突然也想到什么,“这种为宣城盛产,向来是文人才子的心头好,不过这流苏却是出自江南的朦月茶舍,只有筠羽夫人才编得。”
提到那位风华绝代的筠羽夫人,则又要勾起楚窈之的一些伤心事了。
若是小姐还在,定会被请去写茶舍新唱的曲子,等回了家也一定会带回来江南最好的云锦,给大人夫人他们裁新衣服,还有翠樱,一定又要拉着自己问东问西,抱着小姐新写的曲子稀里糊涂的学着。
“朦月茶舍.....”楚窈之眼角发酸,声音有些沙哑了,“像盛承梁这种酒色之徒应该是不会去朦月茶舍的,可他一个新到任的扬州刺史,自是有不少攀龙附会者对之趋之若鹜贿赂讨好。阁主您的意思是此次渝川兵变,与江南的文人有关?”
“不只是江南,还有那北郢的小皇帝。”墨瞑池眼眸深邃,藏着血泪也藏着对曾经一切美好的眷念。
然而,他却只想打破了碾碎了连自己也一并摧毁了,只留下那年的雪,只留下苍冷的剑。
“这次给你开开眼。”他对楚窈之道。
于是乎,两人披挂着一身的秋寒,赶去了南街最神秘的玄英堂。
怜春馆距离玄英堂不算远,两人到时,正撞见那急慌慌跑来报信的小厮。
那人腰里挂了张木牌,却是衙门的人。估摸着是陪那盛承良一块寻欢作乐的,此时跑到玄英堂来则正印证了他们的猜想。
隐秘的阁楼被横七竖八地挂起一层层的帘子,墨暝池从袖中甩出几块玉石头,紧接着便见细密麻麻的铁箭刷刷的从帘布里射出。
“看见了吗,他们在等着咱们呢。”墨暝池冷冷笑着,带着讥讽与不屑。
“墨阁主,久仰大名啊!”楼梯上走下来一个锦衣男子,白衣玉冠,一副清雅公子的装扮。
此人正是隆兴商会的主事齐涉,常年混迹于各行各业交会来往,持着笑面虎的做派。
这人本是与人联手找沉影阁的不快,可如今见了墨暝池却是揣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墨兄,来,您上请。”齐涉笑盈盈地迎着墨暝池上了楼,对着楚窈之也点头示好,这副做派配上那张白俊的脸,倒也真能蒙骗不少人。
两人上了楼,果然见两个穿戴整齐的客商等在那里。一男一女,皆是中年,观其斟茶一往一来的动作,当是一对夫妻。
男人留着黑墨长须,精神饱满,向墨暝池递了杯茶道:“郢都新茶,墨阁主尝尝。”
“阁下倒是爽利,自曝身份。”墨暝池淡淡笑着,把玩看着那茶,“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不远千里潜入我盛国又大费周章地把墨某引来,是有仇人要杀还是要谈些赚钱的买卖?”
闻言,那人只是笑,他抿了口茶道:“在下慕容徵,郢都人。此来江南,正是有一笔买卖要劳烦墨阁主。”
墨暝池看向他,久而喝了一大口茶,他抚了抚眉头说道“前些日子冥月教的人抢了我的货伤了我的人,与你脱不了关系吧。”
“墨阁主说笑,某一介商人,哪有那本事。更何况,墨阁主英武有力,某哪敢伤了您的人啊?”
慕容徵道:“您说的这些事都是盛刺史的主意,如今人不是已经被您杀了嘛。”
“是吗?照你这么说,那盛承梁果真是死不足惜啊。”
墨暝池幽幽讽道:“得罪了我沉影阁的人怎么着也要吃点苦头,不然我这阁主岂不是白当了。你说是吧?”
“这是当然,哈哈。”慕容徵迎着一脸的笑容,“来,墨阁主再尝尝这瀑泉龙井。”
在慕容徵虚头巴脑地拽着墨暝池畅聊的同时,那位同来的女客商也没闲着。
她拉着楚窈之坐在一旁,也是殷勤地替她斟着茶,话倒是不多,只一直向楚窈之递着茶水糕点,笑盈盈地叫着她“姑娘。”
“也就是说,阁下您是想雇我沉影阁帮忙对付福王?”
楚窈之同那位温和亲切的夫人聊了会做糕点事,就听墨暝池沉声问道。
在沉影阁待了四年,他的性子楚窈之再了解不过了,这种语气,当是要生气了。
对付福王?果然,这盛国储位之争牵扯着外来势力。
只是可悲那昏庸残暴的老东西,当年竟是由着诬词蔑据判了林家满门抄斩,阿爹和李大哥也为保护林大人而死。
祸及亲友,就连那曹先生和萧大人也都被诬蔑叛国,被害惨死。
就是自己和慕儿也是小姐用命换来的自由身,庸君奸吏,血海深仇,这要她如何能不恨,如何放的下呢?
在沉影阁的这几年,她缠着墨暝池学剑求着沈前辈学毒。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手刃仇敌为阿爹他们报仇,也为林家昭雪明冤,让那些人得到报应血债血偿。
可楚窈之明白,墨暝池这人虽口口声声说什么沉影阁要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可他当了这么多年阁主也没见真的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杀的最多的也不过些江湖恶棍贪官污吏啥的,论起狠辣无情是远远比不得冥月教那伙人的。
楚窈之越来越觉得墨暝池是不会帮她复仇的,这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谋划。
只是.....楚窈之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想法,她看向正谈的激烈的两人,又看了眼墨暝池手边已经被喝光了茶的空杯子,暗暗算着时间。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今日约在玄英堂的一定还有人,现在已是寅时了,待到天亮定还有人来。那这下在茶里的软金散是想要......
没等楚窈之继续猜出个所以然来,大戏已然开始了。
只见墨暝池突然扶住了额头,他身形晃动,有些坐不住,随即又紧紧揣着胸口,神色痛苦。
见他如此,楚窈之却是一慌,那人下在茶里的软金散只是能迷晕人啊,墨暝池这是……
楚窈之连忙扶住他:“阁主,阁主你怎么了?”
墨暝池额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强忍着痛,由着楚窈之搀扶住站起来,他长眉蹙起,凛声道:“果真是……果真是好茶啊,慕容徵,你真是好算计啊!”他呼吸沉重,一呼一吸间心口如针刺一般的钻痛。
见墨暝池这般吓人,楚窈之抽出剑来横在慕容徵脖子上,“解药呢,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拿出来。”
“姑娘,急什么,你不是都知道了这茶里有软金散吗?放心,那种药死不了人的。”
慕容徵抬眼看她,又向一旁的妇人递了个眼神。
那妇人缓缓走来,手里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封信,“姑娘,这信是崔家大娘子给你的。”
崔怡?义安候夫人。她不是两年前就死了吗?楚窈之乱了心神,她警惕着地看着眼前面容和蔼的两人,不对,齐涉去哪了?
然而就在这时,墨暝池却突然吐出一大口血,他脸色俞发的苍白,一只手紧紧捂在心口,嘴唇渗血般的青紫。
“说!他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崔怡的信?””
锋利的剑在慕容徵脖子上划出了血痕,剑刃压进了他的血肉里。
然而他还是悠哉地喝着手里的茶,不急不缓道:“本来只是这软金散自是伤不了墨阁主的,可墨阁主太喜欢某的茶的,在怜春馆喝了某给盛刺史备的碧潭飘雪。”
说到这他笑了起来:“那茶里被某放了点夹竹桃。这本想着是借这怜春馆除了盛刺史,让他心疾猝死,替阁主出口恶气。”
他淡淡说着这些,像是在说什么家常事,“可现在这毒不小心被墨阁主也服了去,这......可就麻烦了。”
说着,慕容徵又抿了口茶,摇头道:“这若是不赶紧想办法,墨阁主可能会心衰而死。”
墨暝池额头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流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发的沉重,又急又重,在他胸口里不住的窜动。
他呼吸急促,浑身上下也没了力气,“慕容徵,你是...你是为那北郢小皇帝来的吧,东宫三贤.....咳......有你吧!”
“哈哈,墨阁主原来知道某啊,可真是荣幸了。”慕容徵哈哈大笑。
“废话少说,快把解药交出来!”楚窈之已经来不及想其他事了,墨暝池毕竟有恩于她,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折在这。
“哎,姑娘急什么,你既然知道某在茶里下了软金散,自己不喝某的茶却不告诉墨阁主,不也是想和某谈谈条件吗?”
他这么说着就见那妇人把崔怡的信塞到楚窈之手里,“姑娘看看吧,这信有些年头了。”
“你这老匹夫,打什么挑拨离间的主意,我受阁主大恩又怎会害他?”楚窈之觉得这人真是个高手,揣摩人心的一套玩的炉火纯青的。
“怎么?不看看?”墨暝池一双眼睛通红,他忍痛甩开楚窈之,身形不稳一下跌坐在地上。
“阁主。”楚窈之接过信,收了压在慕容徵脖子上的剑,犹豫地看了墨暝池一眼,最后展开了那已经泛黄了的信,一字一句读着。
见此,慕容徵了然一笑,又道:“林姑娘别急,慢慢看,一会儿啊,还有您的一位故人要来呢。”
信上的字确实是出自崔怡之手,楚窈之来回看了好几遍。一字一句像是重石一样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她每读一字心便沉了一分,可她还是不敢相信,横来竖去的读着,心如刀绞......
信里说林衿沫还活着,但却失去了以往的全部记忆,被谢竹朗带在身边。而谢竹朗也受伤失忆了,二人还成了婚!
可这崔怡又为何说是义安侯害了林大人?
难道当年户部发不下来的军饷是被谢家军给吞了,谢枢早有不臣之心?
还有那谢竹朗,为何也失忆了,还同小姐成了婚,难道谢家是有意欺骗,他们要利用小姐,还是说单纯想成全二人?
“当年......也有谢家?”楚窈之眼尾一片的猩红,她的眼里再次浮现着四年前的一幕幕,那夜的大雪,林府众人的惨死,自己与林子慕的九死一生。
“是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崔夫人在最后也是做了件善事。”
慕容徵这么说着,却是看向沉默着的墨暝池,“墨阁主好生休息,莫要走动了,陪某一起等等谢小将军。”
“好啊。”墨暝池冷冷笑着,隐忍地蹙着眉头,“我倒要看看,你这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他说完又是一阵心悸,伴随着的还有软金散发作的眩晕感,墨暝池拔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玄英堂外远远扯过一阵的马蹄声,黑夜渐渐散去,拨开昏暝暝的光亮,他们要等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