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一瞬不相识
茫江水长,连着沧阴山蜿蜒起伏的山势,呈九曲而逆。一路向东,浩浩荡荡,奔涌不息。
磅礴的一座座楼阁坐落在这云雾缭绕的山间,沉影二字刻在一座百尺高的石柱上。在它旁边则以朱晶粘着一段文字,云道:“潮涌一剑江湖夜雨,黑白两子朝堂风波。江湖之人亦做庙堂之臣,庶氓之微亦为燃夜之火。臣天地而殁人君,奉万物而舍功名。惟以己身,渡夜行舟,惟以此剑,庇天地客。沉夜为影,引烛长明。”
这是沉影阁立阁之日年仅十九岁的阁主墨暝池写下的立阁铭书。在他的带领下,仅用了三年便使沉影阁取得了江湖中与立教百年的冥月教相提并论的地位。
而这位年少有为的沉影阁主到底是何人,其实没有人清楚。有人说他是金陵世家子弟,有人说他是不得志的寒门书生,还有人说他是冥月教里逃出来的教徒……一时间可谓是众说纷纭,震惊了整个江湖。
玄墨色的衣袍绣上金色的云纹,广袖鹤氅。戴一顶玄金色的半扇纹面具,青年长鼻挺立,剑眉入鬓,一双幽寒的凤眸正审视地看着殿台下少女。
“姓谁名谁,为何来蕲城?”墨暝池从殿台上一步步走近她,挥了挥手示意把人带来的影士退下。
他身形伟岸峻拔,一步步走来,只给人一种山移岳绵的感觉,长袍广袖,曳曳涟动。
“在下楚窈之,是洛宁城林伯礼大人家的婢女,随我家小姐赴约前往江南,途经此地。”
大殿里的影士退下,此时只有他们二人。
“洛宁人?”幽恍恍的光打在墨暝池脸上,他一双眸子晦明晦暗,声音沉如老酒,轻笑:“林伯礼大人又是谁,也要你把他的名号说出来?”
楚窈之敏锐的感觉到他话中的轻蔑与不满,又回想到昔日说书人讲的故事,道那沉影阁主是个喜怒无常且狂傲不羁的人。便顺着他道:“在下是曲县的人,父亲名楚遇。”
见她这般,墨暝池呵的笑了出来,他着实生的高峻挺拔,低头看着她,给人一种强大的威压。
“人生天地,皆若蜉蝣一瞬而皆又平等。尔得母之生恩父之养恩,却不得旁人的生养之恩,凭何以他人名号冠己之前?芸芸众生,不过孑然于世,何以傍靠他人?”
墨暝池声音缓缓,却带着一种威而平静的通透,似是那学堂里教书育人的先生。
他是在教自己吗?
楚窈之感到诧异,一时间没懂他要做什么,只道:“您说的是,晚辈受教了。”
好看的剑眉微微蹙着,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是个聪明的,只是这么多年未见,她似乎还学会了对人低头奉承了。思及此,他竟莫名有些生气,想他刚才的话估计也没能进她的耳朵,便冷下脸来,道:“小姑娘家的,倒是学会了不少没用的东西。”
楚窈之又是一愣,不明白他这话又是何意,心道这人果然喜怒无常。
她恭敬的站着,抬头看他,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还要多谢前辈搭救,不知前辈是否也救回了我家小姐?”
“没有。”墨暝池淡淡道。
“啊?”
“那前辈可知小姐去哪了,被何人所救,可还安全?”
“不知道。”他薄唇勾出一丝笑来,眼神幽幽看着楚窈之,有些戏谑,“怎么,我救了你,你不高兴,是宁愿自己死也要换你家小姐活吗?”
“楚窈之谢前辈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定以命报答。”楚窈之向他行了个大礼,准备离开去寻林衿沫,“只是我家小姐如今生死不明,她于我而言不只是主仆,更于我有恩。既然前辈不知她的去向,我便去寻她。”
“前辈大恩,楚窈之铭记在心。叨扰了。”
楚窈之说罢,便转身向殿外走。
“等等。”墨暝池叫住了她。
楚窈之停住,转身看他,“前辈可还有什么吩咐?”
“甘澈!”顿了顿,墨暝池喊道。
“阁主。”守在殿外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拱手行了一礼。
“告诉她。”墨暝池敛眸,向殿台上走去。
“是。”甘澈看向楚窈之,道:“姑娘放心,林小姐如今在隔壁客房休息,还没醒。已经唤过大夫,说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昨夜我等巡夜遇到冥月教杀手作乱,追到树林里,这才碰到了二位姑娘。”
甘澈如实说道,想起刚刚在殿外偷听到的话,又补充道:“您是阁主带回来的,林小姐是我等带回来的。昨夜姑娘撞到树上伤了头,阁主怕耽误了姑娘治病就率先带姑娘回了阁中,留下我等对付冥月教的杀手。”
听到这里,楚窈之回想着墨暝池刚刚的话,一时觉得他是在试探自己是否会关心自己小姐,或者说是否有为人之义,值不值得救。
然而,事实却是她想多了。
“行了,你退下吧。”墨暝池又对甘澈道。
“是。”甘澈又拘了一礼,向外走去。
三尺高的殿台上放着张白玉桌子,上面放着些牍件批文什么的,中间还摆了盘棋。
墨暝池此刻正拨弄着棋盒里的黑子,也不看殿台下的人,只沉声道:“过来。”
楚窈之走近他,有些警惕。
“喜欢什么颜色?”他又问道。
“白色。”楚窈之答他。
“坐下。”墨暝池抬眸看她,眼里多了一丝楚窈之看不懂的……哀怜?
“阁主,我……我不会下棋。”楚窈之忙道。
墨暝池却是浅浅一笑,“现在不叫我前辈了?”
楚窈之觉得他的眼睛很神奇,不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寒潭幽渊的深邃危险,浅浅一笑却有种冬逝春生时春光乍现的错觉。
“坐下。”墨暝池又说了一遍,补充道:“没说让你下棋。”
楚窈之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只隔着张一臂长的桌子,楚窈之能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她不知是不是墨暝池身上的,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知道的必要,只安静坐下来,听他接下来的话。
“我看起来很老吗?”他突然这么问。
“不,没有很老。”楚窈之被他看得有些慌,“我之前唤您前辈是觉得您说的话有道理,让我受教。”她忙解释道。
墨暝池点了点头,又道:“以后同他们一样,唤我阁主。”
以后?他们?
楚窈之心下一紧,觉得墨暝池这一“他们”着实像话中有话的样子。
“不知阁主……还有何事?
眼前这人不仅喜怒无常且心思实在难以揣测。与其自己猜,还不如直接问他。想来他既有心救她们,自然也不是个太坏的人。
“无事,只是想同你……闲聊。”墨暝池眉梢微挑,唇边沁着点坏笑,他直视着楚窈之的眼睛,似是有意逗她,道:“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什么故人?”楚窈之懵了。她知道这人性格诡异,可没想到竟还这般……唐突?
“五年前的一位故人,好久了,她可能已经忘了吧。”墨暝池叹了口气,看出了楚窈之眼里藏着的厌恶与窘迫,便收了要逗她的打算,严肃了起来。
“五年前,那你们……”
楚窈之话说到一半,却被他打断。
墨暝池面目变得凝重,沉声道“楚姑娘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显然,他又改主意了,主动转移了话题。
不过,楚窈之倒是无所谓,他问什么便接什么呗,于是便回答道:“等小姐醒来,就同她去江南参加诗会,然后往洛宁传信,让人来接我们。”
“嗯”墨暝池点了点头,对楚窈之这种不算敷衍的回答很满意。
他道:“这几日,江南传来消息,也有冥月教的人作乱,我本打算亲自去看看。倒是可以带你们一程。”
墨暝池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说出的话听起来倒不像假话。
楚窈之觉得,这人还是不赖的。
“那就多谢阁主了。”楚窈之笑道。
然而,墨暝池接下来的话却又成功颠覆了楚窈之刚刚对他的看法。
“不用谢,毕竟你也是我沉影阁的人了。”墨暝池拿起手边盛着白棋的盒子,“哗”的一下,把白子倒入了黑子之中。他缓缓晃了几下,再去看时黑白两子已然掺在了一起。
“如此,黑白也就不分明了。”
“阁主,您这是何意?”楚窈之终于忍不住了。一向隐忍,约束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她,此时是秀眉紧紧皱着,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以及明显的不满,就连声音里也明显带着些怒意。
见她如此,墨暝池却笑了。他似乎也不喜欢总持着副冷冰冰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反而看起来更自然些。
“你的命既然是我沉影阁救下的,便是我沉影阁的人了。况且你已经吃了我阁秘药暗影丹。此药虽有助于身体修养,但需每月服下一颗,若不然则会反噬自身,最后毒发身亡。”
墨暝池缓缓说着,从玉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笑道:“这里还有两颗,留给你回去吃。还有这枚银哨。”
墨暝池又从袖中逃出来一枚制作精美的银哨,放在楚窈之面前,道:“你如今已是我沉影阁的人,若有生命危险大可吹响此哨。我沉影阁于大盛各地都有布置,吹响此哨,他们自会救你。”
“你……”楚窈之站了起来,怒声道:“我本以为前辈是仁义之人,感怀您的恩情,没想到您竟这般愚弄于我,如此手段,可谓奸诈可恶。”
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墨暝池却只是笑,“你以为?”
“你以为什么啊,以为我沉影阁主是好人,还是以为我沉影阁的杀手是好人?”
他把那盒掺着黑白棋子的棋盒盖在棋盘上,随后拿开束着它们的棋盒。“哗”的一声,黑白棋子散在平整宽阔的棋面上,横七错八,杂乱无章地落在棋面上。还有一些竟意外掉到了地上,连放在棋盘上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看这盘棋。”墨暝池的声音遥远而缥缈,是山间鸣笛般的空旷,“黑也好白也罢,在这乱世,终究是要好一番折腾的。如何走,黑子还是白子,哪里由得了你来选?”
倏地,殿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山雨已来,竟是没一点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