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江南好时节
江南临安,又是一年春天。
这日,楚窈之一行人终于抵达江南。说巧不巧,他们到时,正是诗会开始的前一晚。
赖于居山客栈的惊魂一场,楚窈之本就睡眠很浅,这下更不敢睡了。
甘澈说这间客栈是沉影阁名下的,让她们放心。
但.......她就是睡不着。
月光洒落,朦夜清凉。楚窈之悄悄走下楼,同守夜的沉影阁弟子笑着点了点头。她寻了张靠近窗口的桌子坐下,同客栈伙计要了碗面。
一路颠簸,她倒是有点饿了。
半晌后,伙计端来一碗长寿面和一壶茶,腼腆笑道:“往日只做过这种长寿面,其他的菜倒是不会,姑娘莫要嫌弃。”
那伙计一脸憨厚,看着也不过二十岁,一双手却粗糙如老树脱皮。想来也是个辛苦惯了的。
“多谢了。”楚窈之笑着应他,掏出三四个铜币,说了句:“辛苦。”
伙计憨憨挠了挠头,离了去。
碗很大,面也很多,还放了蛋和青菜。热气氤氲,直映的她双颊晕红,雾气熏凝,给那碧水秋潭般的眸子里更添一份清濛濛的馨亮。
楚窈之吃的很认真,她是真的饿了,一口口吃着,眼里脑袋里只有眼前的这碗面。
此时是难得的放松。
“今日是你生辰?”略显熟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却是同样睡不着觉的墨暝池。
“不是,我就是饿了。”楚窈之下意识否认,随后抬头看去。
墨暝池很快从楼上走了下来,手里拿了壶酒。
“饿了?”墨暝池轻笑,戏谑道:“信不过我沉影阁的药,反倒是一点不怕这面里也有毒啊?”
林衿沫曾劝她要小心墨阁主,说他虽救下她们但恐不定是目的不纯,有所图谋。且他少年得志定是个狠角色,要敬而远之。
不过楚窈之倒还真不怕他。狠确实是挺狠的,不过同她见过的更恶心的人比却是好的太多了。
在她心里,墨暝池救了她还带她来江南,怎么着也算...嗯...半个好人吧。
“阁主的药我的确不敢信了,不过这面却很好吃,而且还是长寿面。就算有毒也认栽。”楚窈之并没有因墨暝池的到来而停下来。她继续吃着,说话时嘴里还塞着面。
墨暝池在她对面坐下,继续喝自己的酒。
透过窗户往天上看,能看到月亮,但也只是月亮。
这家客栈开在临安北街,周边都是些杂货铺裁缝店之类的,白天的时候还算热闹,到了晚上就只剩一片的黑漆漆。
“朦月茶舍,在哪?”碗里的面被楚窈之吃光了,她还喝了大半的面汤,似乎是真的饿着了。
“对面那条路,明天送你们去。”手里的酒喝完了,墨暝池便顺手倒了桌上的水来喝。
他的脸并没有因为饮酒而变红,仍是凌霜的白,声音里混着酒气,带着点沙沙砺砺的烟哑。
“那多谢了。”楚窈之看着天空,眼神里却尽是迷茫。
“阁主,听说你们沉影阁去过很多地方,是真的吗?”
楚窈之突然这么问。
“是。”墨暝池摩挲着手里的杯子,眼眸深沉,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盛国的每一片土地,我都去过。”
“那你去过雁山吗?听说那里总下雪,一定很好看。”
楚窈之转过头来,很认真的问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是很想同他说话。起码现在是这样的。
“以前去过……下雪的时候,确实很好看,但……”
墨暝池欲言又止,苦笑了一声,道:“这天地可不止一个盛国。”他又抬头看天,“这片星云下覆盖的是一个很大的天地,不只是雁山的雪,还有闽川的海、夷疆的湖、塞北的大雁和西南的大漠。”
“嗯。”楚窈之点了点头,嘀咕着:“若有一日我也变强了,要先去雁山,因为我最喜欢雪。”
她的声音不大,原只是自言自语般的望月嘀咕。
可墨暝池还是听到了。
看她这副模样,自己着实不忍心告诉她,雁山已经是他国的了。曾经燕州城里和她一样喜欢雪的将士们也永远留在了那里。
那里已经成为了异国他乡,成为了赤里人的家。盛国的燕州,如今已唤作燕赤国。
喜欢雪,她竟还是喜欢雪?
墨暝池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是他入天翊军的第一个月。舅舅梁域给了他一个任务。要他在十天之内弄清楚洛宁城周边的地势地形以及风土民情,还要去曲县请铁匠老李打一把将军剑。
这是梁域给他的第一个考验,也是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十六七岁的少年总是桀骜不驯的。尤其是在他率三十骑兵夜袭敌军粮仓,成功替军中的副将打了个翻身仗后,更是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日后定也能同舅舅一样,成为人人敬仰的天翊大将军。
寒梅腊月,大雪狂煞,他从洛宁城外的驻军大营出发。一人一马,只带了一柄剑和一把短弓。
洛宁周边有三郡十一县,多河支多林木,少山多田,只有一座平脊小山。航运通达,粮产丰盈,并无山洪危险,是名副其实的丰润宝地。
了解这些东西,用了他七天时间。七天里,他把这些地方都走了一遍,亲自画了张地形图,甚至连庄子里老农种的各种稻米的名字都标注了下来。
而最后一件事便是去广淇郡曲县寻那个铸剑的铁匠了。
三日时间,绰绰有余了。
怀着满心的期待与少年人的一腔热血,墨暝池很快就来到了曲县。他甚至舍不得休息,只想着赶快完成任务赶回去。
他太想得到梁域和那帮老将们的认可了。十七岁又如何,到了战场上谁管你是几岁,便是那耄耋老翁也要分个你强我弱。强者,不计年龄,只论胜负。
他当初是这么想的。
曲县虽离洛宁城很近,但却是广淇郡最穷的地方。
有很多田庄,但也只有田庄,甚至连一家像样的酒楼都没有。说是县,倒还不如说是一个大的村子。
他把所有打听到的铁匠铺都去了一遍,然而却并没有什么铁匠老李,更没有他要找的剑。
铁匠,老李,这两个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了,分开来找,铁匠有很多,李姓的老翁也遍地都是。
可就是没有舅舅说的铁匠老李。
浪费了一天,他什么都没找到,并且对接下来要怎么办毫无头绪。
他有些急了,甚至怀疑是那些匠人有意捉弄,故意骗他。
第二日,他来到最北边的那家铁匠铺。这家只有两个人,一个盲眼老头和一个看着有些呆傻的青年。
墨暝池觉得,这老头应该就是铁匠老李。因为只有他可以只凭声音便能判断铁器的损毁之处,并且锤锤到位。
若没有姓李的铁匠,李氏锻铁法的传承者便也可以是“铁匠老李”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什么是李氏锻铁法,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只是……觉得这位盲眼老翁着实不凡。
见他又来,那老翁却是叹气,态度也并不算好,只道他是贵公子不知盐米贵,莫要打扰他生意。
他便说他只旁观,不会打扰。老翁却不由他,只说自己不是老李,只会做庄稼用的锄头斧子,不会铸剑更是从没听过他说的将军剑。让他去别处去寻,别在他这浪费功夫了。
可他若能寻来也不会白白浪费一日啊。
盲眼老翁的铺子离城外的庄子很近。无奈之下,墨暝池便来到了庄子里。
他着实不知要怎么办了,昨日已经浪费了一日,今日也马上要过大半了,他已经快没时间了。
那天下着雪,不过极小,絮悠悠的下着,似有若无。他骑在马上,出了城。
在去往庄子的石坡路上,却陡然听到了哭声……
他循着哭声找过去,却在路旁的雪堆里看见了一个捂着眼哭的小女孩。
她的衣服被磨破了,眼睛好像还受伤了,眼角流着血。蹲坐在雪堆里,不停的抽噎。
你怎么了,为何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他是这么问的。
然而,女孩却是如临大敌,竟是往草丛里躲去。满身的衣服也早已被雪浸湿。
别怕,我不是坏人。我舅舅是大将军,我以后也会是大将军,是保护你们的。
墨暝池记得,他当初是这般的信誓旦旦,如今想来,真的……幼稚。
但显然,他的这些话对女孩很受用。她停了下来,由着墨暝池把她从雪堆里拉出来。
将军?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那年她同自己讲的第一句话。
我叫……阿崇,以后你就可以唤我阿崇将军了,不过现在还不是。
男子二十加冠,在此之前便只有名而无字,所以那些年他叫墨崇。但舅舅不喜欢他的姓,便只唤他阿崇。
后来,墨暝池便带她去看大夫。
一路上,他们一同骑在马上。讲了很多,但大抵都是些为什么来这里以后想干什么,家又在哪里的话题。具体是什么,墨暝池其实并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女孩说,她叫楚窈之,是那个很难写的窈字。她不会写,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她说她总是被欺负,被很多人欺负,现在眼睛也看不见了,以后肯定会被更多人欺负的。
他带她来看眼睛,大夫说眼睛是被冻伤了,暂时睁不开的。可眉毛上的伤很深,日后免不了会留疤的。
他有些担心,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女孩子都爱美,不能留疤的。
可她却因为眼睛没有瞎掉而开心,好像并不怕留疤。
最后,墨暝池把她送回了家。
而他要找的将军剑在最后一天也没有找到,那位盲眼老翁也坚决说他不是铁匠老李。
只是后来梁域也并没有告诉他到底谁是铁匠老李,将军剑又到底长什么样,只是说,他的任务失败了……
五年过去了,他并没有成为大将军,天翊军也早已于燕州一战几乎全军覆没。
而当年他在雪堆里找到的女孩却说她喜欢雪,并且还想去看看雁山的雪。
一时间,墨暝池只觉得凄凉,说不出来的凄凉。他看着眼前的少女,顺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向那轮孤月。
雪还会下,月也永远高挂苍穹,可将军墨崇早已经死在了燕州的那场大雪里。
留下的只是苟活于世的墨暝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