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禁
大越宁德三年,三月十九日,春阳暖照,荼靡花开,皇太子李晟并齐王李昊逼宫篡位未遂,被诛杀于武安门。
两日后,郑王李晏受禅登基,即位于金阳宫,尊胤帝李郁为太上皇,以次年为嘉熙元年。
三月二十二,新帝下诏,先太子李晟、齐王李昊私结党羽举兵谋逆,罪不容赦,虽已伏诛仍难以抵偿其罪孽,追褫先太子李晟、齐王李昊封号,逐出皇室宗谱,遗体赐葬榕山。
东宫旧臣也大多被株连,尽数下狱待勘,尚书令兼太子詹事方士荃、东宫护军统领潘彻协从叛乱,已被处以极刑。
明安郡主褫夺齐王妃封号,念其身怀有孕,幽禁碧泉宫偏殿待产。
至于准太子妃---神策军主帅萧若音,则被异姓王顾承昀软禁在顾府,亦是如今的定国王府,在太子死的那天晚上,顾承昀就将她关在这儿,已经好长时日了。
这些天,新帝忙着登基,皇宫里一连数日热闹非凡,丝竹乐舞夜夜笙歌,璀璨绚丽的烟花点亮整个黑夜。
一日夜里,定国王派人来传话,命仆妇为萧若音沐浴更衣。
她泥塑木雕一般任凭那些仆妇摆弄,没有挣扎,没有反抗。
只是一遍一遍想着李晟的点点滴滴,想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笑。
想着他在烛光下埋首公务的模样,他难过时不言不语的模样,他生气时冷肃严厉的模样,他开心时展颜浅笑的模样。
还有,他征战沙场横扫千军时的模样,想来应该很是威风,可惜萧若音没见过,她在想,那样的李晟,会是什么模样呢?
顾承昀来看她时已经很晚了,作为政变的胜利者,这位新帝钦封的定国王兼禁军大都统,脸上看不出丝毫兴奋与得意,只有一丝细不可察的疲惫。
穿着玄青广袖长衫的身影,缓缓走进房内,掀开珠帘朝她浅浅一笑。
修眉入鬓,凤眸微挑,深邃冷峻的面部线条在看向萧若音的那一刹那多了几分柔和。
萧若音从床沿站起,愣怔地望着他,熟悉的笑容令她恍恍惚惚几乎以为回到过去,一时思绪翻涌,恍然若梦,晕晕沉沉地低低唤了声:“顾承昀。”
一丝惊喜闪过顾承昀眼底,走过来紧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一贯深沉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还在想,你会不会再也不想和我说话了。”
萧若音迷蒙地盯着他,心绪逐渐宁定,猛地一拂袖,将他的手冷冷甩开,厌恶地道:“逆贼!别碰我!”
顾承昀脸色一僵,尴尬地收回手,踌躇半晌说道:“听下人们说你这几日一直不曾好好用膳,只吃萧府送来的那些饴糖,身体如何扛得住?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人给你做。”
萧若音冷凌凌扫他一眼:“你杀了太子和齐王,我不吃你的东西。”
顾承昀依旧没动气,好言好语道:“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东宫与齐王府的人着想,对不对?”
他的言语温和,却每个字都透着狠绝与冷酷。
萧若音心里一酸,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唇角却浮上泠然笑意:“你除了会威胁人之外,还会做什么?”
望着顾承昀微微变色的眼眸,她穷追不舍地“哦”了一声:“对了,你还会栽赃构陷,还会威逼君上,还会通敌叛国,顾王爷的卑鄙手段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人佩服。”
萧若音字字戮心,极尽讽刺挖苦,连他半分颜面也未曾顾及。
顾承昀面上泛起几分难堪,可对着这个魂牵梦萦放在心尖上的人,却是一点脾气也发不出。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只是怕你想不开,寻了短见。”
见顾承昀忍气吞声的样子,萧若音心头涌起一丝快意,不自禁地挑了挑唇角。
转念又想到李晟和李昊死得凄惨,定是难以瞑目,心头锥心刺骨的痛,凄凄道:“我不会寻短见的。”
我一定会先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顾承昀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她如是说,心里头倒是真心欢喜:“如此便好,你放心,我说过,这一生都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你不会让我受委屈,却让我受尽了这世间最痛不欲生的苦楚。
萧若音咽下喉头酸楚,面色清冷:“太子与齐王遗骨呢?你将他们如何了?”
顾承昀眉眼深敛,淡淡道:“毕竟相识一场,我已经命人修复遗体,好生安葬在榕山了。”
萧若音听到修复遗体这四个字时,心就像被刀子剜开绞碎了一样,疼得要命,那么粗的针一针一针地戳下去,戳在他们脖颈的皮肉上,他们一定好痛好痛。
萧若音捂着脸,失声大哭起来。
顾承昀不由有些心慌:“别哭了,老这么哭,眼睛会坏的。”
萧若音充耳不闻,根本不搭理他。
顾承昀手足无措,只想赶紧将她哄好,情急之下脱口道:“你要不要去祭奠他们?我…….我可以答应你。”
闻言,萧若音勉力止住哭泣,过了一会,她缓缓抬头,冰冷眉目有一丝动容:“什么时候去?”
“等过几天……”他窥着她冷霜一般的容色,急忙改口:“今日太晚了,待明日下了早朝我就陪你去。”
萧若音僵硬地点了点头,语气木然冷淡:“谢谢。”
顾承昀心头微微一颤,一声不假辞色的道谢,便可令他万分欢喜,软声道:“只要你开心便好。”
萧若音面色如冰:“只要看见你,我这辈子就没法开心。”
顾承昀的心像被重重的铁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眸子里的热切也冷了下来,苦笑说:“那是没办法的事,我日日都会来看你的。”
萧若音嘴角勾起一抹寒凉的讥讽:“随便你。”
顾承昀一时无言,不自在地站起身,“待会让膳房熬些养胃的粥给你,即便是恨我,也不能饿着自己。”
萧若音别过脸,侧影如剪,清傲不屈。
顾承昀凝望着她不染铅尘的容貌,想着往后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二人分开,心窝不由轻轻一荡,和言细语道:“喝完粥早点歇息,我就在这陪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萧若音目光寂寂地望着高挂在寝殿里的那盏漆金百宝宫灯,不再接他的话。
* *
新帝即位之初,朝堂政事繁多,定国王每日亦忙得脚不沾地,饶是如此,顾承昀也守诺带萧若音去了榕山。
竹林深处,两坯黄土,两块简陋的木碑。
坟前不知是谁给摆上了祭品,也不怕朝廷降罪。
“罪人李晟之墓。”
“罪人李昊之墓。”
萧若音抚摸着木碑上的字,泪如鲛珠滚滚而落,那冷硬的没有温度的一笔一划,是她最爱之人的名字。
顾承昀在不远处看着她。
碎金般的阳光从茂密的竹林缝隙中筛落下来,跌进随风漂移的竹影里,跌在萧若音素白如雪的衣衫间。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随风飞起又滑翔而下,拂过她苍白冷戚的脸颊,拂过精致清丽的眉眼,即使不施粉黛,依旧美得惊魂夺魄。
许久,他看见萧若音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道:“给我刀。”
侍卫们警惕地注目于她,手指不约而同地抚上腰间刀柄,寒意森森。
顾承昀凝视着她,眸中锐光一闪,防备地问:“你要刀做什么?”
萧若音手指轻轻拂过墓碑上刻着的“罪人”二字,面无表情地说:“他们是不是罪人,你最清楚。”
顾承昀无言以对,示意侍卫奉上一把短刀,拿起默然地递给她。
萧若音跪在坟前,将李晟与李昊木碑上那两个丑陋的字用力剜去,旋即又一笔一划地认真在李晟的木碑上刻着。
半晌,她把刀掷在地上,伏地叩拜。
顾承昀的视线落在木碑上,赫然看见那几个秀丽的字体。
“亡夫李晟之墓。”
酸涩的惊痛沉沉一扎,他有轻微的眩晕,像是冰雹冷冷打在心上,连呼吸都是冷痛的。
强烈的愤怒与妒忌几乎使他失去理智,踏前几步将她从地上提起来,眼底怒火翻涌:“你不要得寸进尺,不要以为我迁就你,容忍你,你就可以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