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汝等小辈需切记(三)
卢至均面前只有一层河堤阻挡着她向前的脚步,脚下暗夜里的河水波涛微微起伏,远处灯光点点,那散射的微光向下洒落,却在半空中就融化进了自奔涌的河水中升腾而起的浓厚黑暗之中。
卢至均垂着头凝视着掀起黑暗潮水的河面,在狂卷的阴风之下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能攥紧了拳头。背后风吹起落叶和杂物发出簌簌的声音,那特异的节奏恍若魔鬼的鼓点,似乎在肆意催动人心中恶劣情绪随之剧烈起伏。
而在这呼啸的风声之中有些隐含着蓬勃恶意和诡秘的呓语也离她越来越近,音调高低不同,声色粗哑清亮各有特色,数个不同的声音在怪风中缭绕回环,最后他们一齐向河边的女性身边汇聚,像最亲密的爱人一般贴在卢至均耳边低声细语。
“你怎么这么笨啊?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只有你不会。”
“哦,我都要像小岳岳那样咬着手呢,你居然连这件事都能搞错,它就在后面你居然没看到吗,你眼睛瞎了啊,你怎么不忘了吃饭啊?”
“唉,肯定又是你的错,这一定是你干了坏事,别说话了,你说的话没一句可以相信的。”
“蠢货!”
“这些东西不会,你就不会问吗?那你还有什么会的?没用!”
……
来自过去的暗影和絮语像湿滑的蛇迹蜿蜒而上,卢至均感觉极度深寒的冰霜仿佛从她的内脏开始向外蔓延冻结,只得保持着紧攥着拳头的状态冻僵在原地。
面对着翻涌不停一波还比一波高似乎要把她拍倒翻覆下去催促她尖叫起来的黑色潮水,浑身冻僵的她不由得也开始狠狠地拧起了眉头。
卢至均挣扎着蠕动着被冻得好似石头一样的嘴唇,闭上眼睛开始低声默念:“Quia exacuerunt ut gladium linguas suas intenderunt arcum rem amaram(他们舌头锋利如刀,言语恶毒如箭穿心)
Ut sagittent in occultis inmaculatum(他们埋伏起来,暗箭伤害纯全无过的人,他们突然袭击,毫无顾忌)
Subito sagittabunt eum et non timebunt firmaberunt sibi sermonem naquam narraberunt ut absconderent laqueos dixerunt quis videbit eos(他们狼狈为奸,商量暗设网罗,以为谁也看不见)
Scrutati sunt iniquitates defecerunt scrutantes scrutinio accedet homo et cor altum(他们图谋不义之事,认为策划得无懈可击,人心真是狡猾)
Et exaltabitur Deus sagittae parbulorum factae sunt plagae eorum(但上帝必用箭射他们,将他们突然射倒在地)
Et infirmatae sunt contra eos linguae eorum conturbati sunt omnes qui videbant eos(他们必自作自受,被自己的舌头所害,看见的人都嘲笑他们)”*
一股蕴含光热和温暖的灵性在咒言的引导下顺着卢至均的身躯流动弥漫,仿佛温水一般化解了她体内那源自超凡的冰寒和恶意。随着她准备施放的魔法接近完成,那灵性最终完全汇聚在她的右手指尖,在莫名的灵感引导下卢至均顺从的举起了手,她念诵完毕这个魔法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后,纯白色的光芒从她手中喷薄而出聚成一根箭矢飞向了空中,随后在最高点骤然炸裂又缓缓降落,仿佛纯白的流星之雨。
这是来自基督教系统的术式,是向万军之耶和华祈祷而得以行使的奇迹,于本地高涨的信仰和文化的加成下,在美国这个新教国家使用它净化恶灵再合适不过。于是那光芒汇聚成的箭矢划过的空间就像画纸被利刃轻易划开一般崩坏,闪烁着接触不良般的闪光和扭曲,随后卢至均的视界在光箭落地时爆发出的巨大光芒下骤然一白又在下一刻黑了下去,高温和撕裂之感在一瞬之间捻碎了她的意识,但好在这也让她只受了这一刻的折磨,卢至均便被睡神捕获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虽然在玛丽·肖那逼真的幻境中仿佛小死了一会,但再获感知的她却感觉自己浑身轻了起来,那一直长存压在她肩膀之上的来自记忆巨石的压力也为之一清了似的,以至于当她在楚轩满是尘土和血腥味的怀里醒来时都带着时空错位般的怅然和迷茫。
“……是幻境吧,”楚轩低头盯着卢至均的眼睛,隔着眼镜审视她的目光像木仓矛一般直射卢至均,淡漠平稳依旧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第七波攻击应当是入侵人的内心,玛丽·肖通过幻境模拟出人心深处最难以回首的痛苦回忆,以此来击破敌人的内心防线,但是我记得电影里玛丽??肖似乎并没有类似的表现。”
卢至均撑起身体避开与楚轩的目光接触,低声对楚轩说:“人的野心是没有穷尽的,人心深处潜藏的幽暗也值得时刻保持警惕,那股黑暗力量可以做到所有人都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而玛丽·肖的幻境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她喘了一口气又疑惑地问道:“不过第八波攻击呢?玛丽·肖是绝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一点喘息之机的。”面不改色的楚轩按着腰腹间的伤口,在只能隐约看见轮廓的黑暗之中抬头示意了一下门口的方向,却没说话,当然他也不必说话,因为卢至均也同时看见了他所提示的目标。
暗淡的光线从不远处的墙壁上射/出,虚掩着的木门发出极具诱惑性的吱呀声,透过那缝隙,暖黄的光芒下没有任何人影的道路敞开了怀抱,似乎是任凭他们逃跑……
坐在地上的卢至均下意识地抓紧了楚轩的手臂,她感知到一股本不属于她的莫名情绪突然猛烈地翻涌而上,催促着她向光芒处奔去。然而剧烈波动的心湖却让卢至均恶心欲呕委顿在地,甚至在神经突发的疼痛下开始无法控制地拼命咳嗽起来,而痉挛的手指在粗糙的石板上反复摩擦抠/挖导致血流不止,尽管她如此痛苦,身体却依旧扭曲着不受她主观意志控制地向那木门爬去。
不过经受过军事训练的楚轩行动力自然超凡,眼疾手快地直接把倒在地上扭动的卢至均一把摁在地上,用大力加上自身体重压制禁锢住她所有没有自控因而力道十足的行动。看着怀里咳出泪花也还在不停挣扎摔打的卢至均,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好似对同样看见这一幕的自己为何一点特殊感受也没有而感到疑惑。不过这倒也没影响他劈手夺过卢至均手中紧握的那剩余半瓶的圣水,直接干脆直接地从她头上浇下。
与此同时,楚轩也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第八波攻击是第七波攻击的延续,也是幻境的能力,有趣。”
“这次是直接在外界欺骗人类的感官吗?刚经受过心灵折磨的人骤然间看见逃脱的希望,一定会忘乎一切抓住这微末的光芒冲出去的吧。不过被第七波袭击的那个人则会被无法用科学解释的鬼怪类能力捕获精神,拼命也要冲出去,但是未经历幻觉的话,只要不被吓得惊慌失措失去理智跟着一起走就不会有事吗?”
卢至均双肘撑在身侧的地板上支撑着身躯,但刚摆脱影响的卢至均还是埋首在楚轩怀里拼命地喘息着,满头满脸不知是流溢的圣水还是淋漓的大汗。不断滴答滑落的水渍迷蒙了她的视线,不过楚轩若有所思的自我低语她倒是听得明明白白,可惜身体情况不允许她回应楚轩,当然楚轩也并不在意这一点。在两人十分沉默但并不尴尬的气氛之中,卢至均倒没有多占楚轩便宜,体力恢复了便借着楚轩的力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一起默默提高了警惕,预备下一波攻击的到来。
很快在双双沉默之中,第九波攻击悄然而至。
随着出口那虚幻的木门关闭发出“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光线顿时重归昏暗的地下室里一座四方型的玻璃展览柜贴着原本用子弹和敌人破碎的断/肢证明绝对空无一物的四面墙壁拔地而起。伴随着不可思议的凭空造物之景,隆隆作响的狂躁摩擦声、齿轮碾压声不容拒绝地灌进了楚轩和卢至均的耳朵,在震动整个空间的同时也同样运用起恶毒的黑暗魔力混合在音波之中一同折磨着他们的□□和心智,这可是玛丽·肖百试不爽的老办法了,但正因其效果拔群她才会逮着机会就用上一把。
正当灵感更强的卢至均因玛丽·肖制造那充满恶意和暗黑魔力的噪音痛苦而趔趄地无意识后退了两步,顺手拉了楚轩一把让他也退后一步时,地下室中心那块地板上突然扫起了一阵不祥的旋风。一错眼之间,一把木椅无声无息之间出现在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上面覆盖着一层像是裹尸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像是被钉在椅子上的人形轮廓,而后正当它静默地顿了一下,让人以为它是想伪装成雕塑时,却又闪电一般地探出上身,一根沾着不明粘稠液体的长舌直接撕裂开这层遮蔽用的布料摆动着直击他们的脑袋。若非卢至均和楚轩提前离开了原地,说不准他们就会直接被玛丽??肖通过它杀死吧。
在基因锁状态下一瞬之间就反应过来的楚轩也没有给那鬼怪客气,直接抬手扣动厚实手木仓的扳机,灵类子弹倾泻在了面前钉在椅子上的鬼怪身上。而在噗噗的子弹入肉的闷响中,那鬼怪发出一阵阵狂笑,接着四周贴着墙壁的玻璃柜子中也随之发出了一阵阵附和着它的狂笑声,宛如组成一个诡异又古怪的乐队一般,伴随着那笑,嘎吱嘎吱的木偶关节扭转声,咔哒咔哒的上下颌敲击声也随之加入。
当椅子上的鬼怪声音渐低,甚至只能在喉咙中挤出嗬嗬的咕哝时,数百道无机质的视线从四面八方的玻璃柜中射向中央的楚轩和卢至均。那是端坐在木板之上玛丽·肖所最为心爱的小木偶,活像是剧场的观众般高高在上,他们中有男娃娃、女娃娃、老娃娃、少娃娃,但他们开口讲话时发出的都是同一个沙哑的声音。
“哦,看呐,多相配的一对璧人,”被多次袭击早已经完全不想理会对方矫揉造作的卢至均冷哼了一声,但陶醉在自己世界里的玛丽·肖可不管那么多,“玛丽想要个妈妈……查理想要个爸爸……哎呀,多棒的想法,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孩子们,多么美好的世界,来嘛,来嘛……”说到最后那声音混进了许许多多木偶尖锐高亢的声音,宛如多声部的合唱一般,却又带着诡异而魔性的吸引力。
“第九波是玛丽·肖的木偶们出手吗?就像那个废弃的剧院里一般。不,是精神攻击……”楚轩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平淡地打量着裹尸布料被黑红血液染得一片斑驳,安静下来瘫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鬼怪,谨慎地没有上前去。很快楚轩的目光又转向了格架上嘴巴不停上下蠕动的100来个木偶,它们盯着楚轩和卢至均目光饥渴,说话间嘴角不停流下鲜红的痕迹,随后它们的言语和声调越发奇怪、扭曲且高亢。
(奇怪……)
楚轩皱起眉头活动了一下手脚,在人偶们那浸润黑暗诱惑声音的影响下,似乎他的行动发飘且无力,每一根肢体的精确度都产生了微妙的偏差,但他继续淡淡地说道:“借由声音干扰人的运动神经吗?”
“不,还有视觉神经也受到了影响,我看到了幻觉,就像吃了跳小人的毒蘑菇一样。”呆在楚轩背后的卢至均捂着眼睛发出了惨叫,她难受地蹲在了地上,脑海里一片空白,混合着血丝的眼泪从指缝中奔涌而出,但她还是艰难地喘息着把自己得知的情报告知自己的同伴,为了活下去,她知道这时候更应该相信聪明人,而不是冥顽不化。
闻言楚轩猛地一转身,他狠狠地抓住了卢至均的肩膀,巨大的痛苦让卢至均再次尖叫了一声,但是好在也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小会儿。
两人目光一对即过,但已经明白该怎么做的卢至均含着满口鲜血,含混不清音量极低地念着咒文:“Adhesit anma mea post te me suscepit dextera tua(我的心依恋你,你的右手扶持我)
Ipsi vero in vanum quaesierunt meam introibunt in inferiora terrae(那些图谋毁灭我的人必下到阴间)
Tradentur in manus gladii partes vulpium erunt(他们必丧身刀下,成为豺狼的食物)”*
卢至均念诵咒文至最后一个音节,灵性也随之消耗、溢出,黑暗的地下室内部愈来愈深的无形阴气被带动汇聚,发出咻咻的尖啸声。地下室中被恶灵所携来的阴气随着术法的操纵宛如海涛一般卷起越升越高,化作一股龙卷风裹住了楚轩和卢至均隔绝了所有声音,他们耳边骤然安静了下来。
但是那阴气凝成的风眼只稳定了极短时间,龙卷便化作扩散的狂风裹挟着不可计数的锐利风刃以摧枯拉朽之势撞上四面玻璃展柜,如狼似虎地吞噬了拦路的所有东西。而他们面前首当其冲的那把椅子和它的那具尸体一般的鬼怪发出一声气球涨裂般的怒嚎,却还没等它跳起窜出逃命或干脆袭击干掉他们,就在留下最后一声后便被旋转、飞射的阴气刀刃撕扯成了碎屑被风吹开了无痕迹。
“第九波,结束了。”楚轩扶了扶眼镜,满意地看着风卷残云后的遍地残渣、零件,顿了顿后他再次语气平和地对狼狈爬起的卢至均开口说道:“做得好,卢至均。”
“过奖。”卢至均只是草草抹掉了脸上的污迹,难掩疲倦地简短回答道。
然而玛丽??肖自是不肯善罢甘休,第十波攻击接踵而至,甚至绝不肯给他们一丁点喘息时间。
那些地上被狂风摧毁的垃圾堆当中,所有木偶掉落的残肢断臂突然颤抖了起来,仿佛被无形的线吊起,纠缠在了一起,构成了一只造型怪异而反人类直觉的大蜘蛛。它甚至还奔跑起来,那无数可抓握的手啊脚啊,从各个阴暗角落抓起断裂的木偶头颅,就连那些碎裂得只剩半个的木偶脑袋不停地发出怒吼和尖叫,像是“还我孩子命来!”“我好痛!我好痛!”等等混在一起极度吵闹,也极度的吓人。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摧折,多少有点抗性的卢至均一边躲开蜘蛛的追击,一边抽出能放出净化之火的焦黑权杖瞄准这个四处乱跑的扭曲大蜘蛛,但是很快她就放弃地对楚轩摇了摇头。她低声说道:“楚轩,你看出来第十波的这个大蜘蛛弱点在哪了吗?不是脑袋,那些脚看起来也能随时舍弃的样子,而且我担心打断它们之间的连接,会让它们变成一打变成二,二打变成四,简直无穷无尽了。”
楚轩和卢至均一起四处游走,随手间还试探性地还击以灵类子弹,然而徒留下浅淡的黑色焦痕。他思索了一小会,问了一句不相干的问题:“你的空间背包里有足够坚固又耐烧的布吗?”卢至均凝视了那只狂躁的大蜘蛛几秒,突然笑了起来,回答道:“足够裹住那家伙了。”
她一边跑动着躲避人偶蜘蛛,一边抓着紧迫的时机掏出了那块足以把这扭曲的人偶构装体包成粽子的布。甩开一角让楚轩拿着,卢至均与他默契地一步步把蜘蛛引导进他们的陷阱中去。
当白金色的净化之火把这只被裹成球的扭曲大蜘蛛烧成一把大火炬时,卢至均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同意楚轩的提议时其实心里也没底,但是好在这并没有走向一个坏结局。
然而突然之间她身边与她并排沉默看着这一切的楚轩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在地时,下意识地揽住人没让人软倒在地的卢至均感觉当场就是心底一空,然后就是巨大的紧张和恐慌直接从天上掉下来压到了她的肩头。
卢至均抱着浑身生理性发抖的楚轩,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点声音。楚轩扶着卢至均的肩背稳住了自己,额上脸侧全是细汗,眼睛里也是难得的疲倦。靠在紫发深肤的女性身上的他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按了按,鲜血点点喷溅在了卢至均身上,但他语气依然平淡:“只是基因锁后遗症罢了,接下里的主力大概就是你了。”
卢至均喉头哽咽,也只能拼命点头,不详的预感像是罩住刚才的那只大蜘蛛一样罩住了她,但她不能辜负楚轩的信任。
正当卢至均把暂时无法行动的楚轩往怀里揽紧提高警惕时,再度黑暗的地下室有风再来,隐没在黑暗中的猎手不紧不慢,带起忽左忽右的风声,宛如女鬼压抑的呜咽。卢至均知道凭借一个受伤、一个疲惫的他们自己是绝对无法赶上以逸待劳的玛丽·肖的,她只能尽量平复自己所有的声音,呼吸声、心跳声……努力让揭示对方动向的风声大一点,更大一点。
当第一道深深的血痕出现在卢至均脸上时,她反而却长舒了一口气,最可怕的不是敌人太强大,而是未知,而现在踏出黑暗庇护的猎手已经失去了它最大的优势……
“啊,第十一波敌人也不过只是快而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