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村08(修)
吴小灯模糊地哼唧几声,重新把眼皮合上。
这一闭眼好像过了一个冬夏,她再睁眼时,天色开始黯淡,霞色从木屋的缝隙照进来,流淌在地板上。
刘丧端着一个破碗。
“这粥里掺了让人四肢无力的药,但是如果再不摄入水分,你就真的要病死在这里。”
她擦去眼角半干的眼泪,问:“……我这是怎么了。”
鼻血竟然在流,半躺着的缘故,全部流进喉管,漫了她一嘴巴。她一张嘴,就有粘腻的血块在舌面滑动。
刘丧斟酌了一下用词:“有点发烧。还没长好的骨头又裂了,我给你做了固定,你别乱动。”
吴小灯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竟然在哭,那泪水都是带着温度的,好比即将被日光灼干的咸湖。刘丧沉默地看着她,看她在痛苦中狼狈而无声地挣扎着。
没几分钟,吴小灯哭累了,又或者是眼泪被烧干。她盯着破烂屋子的某一个旮旯,忽然问:“吴邪他们呢?”
“这里是采石场,他和胖子被带走了,应该是有人要赎他们。”
吴小灯只是眨了眨眼。
她没有问那我们怎么办呢?她甚至无法思考,像黄沙中孤独的旅客一样合上眼。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碗檐送到嘴边,刘丧说:“喝了再睡吧。”
吴小灯掀起眼皮,听话地扶住碗壁。那实在不能称之为粥,更像是白水和剩饭的混合物。但刘丧说得没错,她太虚弱了,没有水,也许连入夜都支撑不到。
她一口气灌进去一半,感到很疲惫,似乎消化这样稀的东西的能量都没有。
梦里连景象都出现不了,一闭眼一睁眼,天就彻底黑了。
雷声轰鸣,外面在下雨,冷意从地底生长,像缠绕树木的菟丝子。
吴小灯蹭了一下墙,想坐起来,没成功。
刘丧被她吵醒了。
劳工们的住所太破败,月亮被钉死在墙壁缝隙。他睁开眼的刹那,吴小灯从他那双眼里看见反射的月光。
黯淡、浅薄的光,混在昏暗闷热的小屋里。
探完额温,刘丧没说什么,只是道:“抓紧睡吧,明早要去采石场做工。”
吴小灯说:“我要不行了。”
刘丧没回应这句话,或者不知如何回应。
他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吴小灯颈侧摸脉搏。吴小灯看着他,眼睛很亮,像油灯燃尽前最后的光明,“刘丧,谢谢你这几天、这一路……这些时候,的帮助、我——”
话到后面,已经变成胡言乱语,让她故作出来的平静碎了一地。
刘丧觉得刺耳,板着脸说:“闭嘴,睡觉。”
“好。”
没想到她十分轻快地答应下来,整了整姿势,闭上眼不再动弹。刘丧慌张上前探她鼻息,优良的听力告诉他,这人还有心跳,不过心率正飞快下降。
垂在身侧的手触到吴小灯掌心。
热量已经很微弱了,女孩子秀美修长的手此刻僵硬如泥像。
刘丧指尖合在一起,搓了搓,感受对方最后一点温度似的。
他不想承认也必须承认,吴小灯大概真的活不了了。
明明萍水相逢。
他受吴二白所托,照顾她到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在他的世界里,死亡像路边掉落的树叶一样常见。可是这一次他却尤为不舍。
为什么呢?
约莫因为吴小灯和之前见过的那些人不一样。
她属于霞光万丈的世界,满眼是被爱浇灌的纯良无害。有句话讲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么她的死亡就是彻彻底底的悲剧。
柔弱的绵羊去向狼群抢食,结局又怎么会好呢。
刘丧想。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在一堆杂乱的心跳声中,属于吴小灯的那支重新有力地搏动起来。
他抬起头,惊诧地发现吴小灯睁开眼。
她说:“我想了想,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我不能死。”
她眼珠还浑浊着,然而求生欲像穿透黑暗的细线,她想活着,于是抓住那根线,成为被拉回地面的风筝。
刘丧五味杂陈地看着她。
一面是感情被浪费,他有种一脚踏空的失落;一面他又吃惊,为什么那种听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能让吴小灯从鬼门关折回来。
刘丧命途多舛,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成日酗酒,最后娶了个年轻女人回来。小妈带着个男孩,于是视刘丧为眼中钉,费尽心思要把他赶出去。
他的童年就这样颠簸地拖行过去,于是亲情成了只存在书里纸上的字句,他不屑一顾,又隐隐羡慕着。
刘丧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
车辆坠海后,几人被冲到一个军阀的地盘。这个军阀由被称作金九爷的将军控制,旗下的采石场关着很多劳工,大多是偷渡过来,被抓到这边当苦力。
他们几个被当成偷渡客带回来。士兵分发掺药的稀粥时,王胖子暗度陈仓失误,两个人起了争执,在木屋里打了一架。
中间不知有多少暗脚参与,但这一架迅速被镇压,吴邪被药倒带走。
在搬运原石时,胖子也被找到,强行打了迷-药,说是有人赎他和吴邪。
刘丧问:“那我呢?”
士兵把他踹到一边,“一边去,没你的事。”
他摔在地上,下意识用胳膊去撑。王胖子已经被抬走了,有人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但更多的人则是低着头,麻木地重复搬运石头的动作。
为了防止暴-动,采石场连工具都不会分发,只让他们用手和竹篓。
监工走过来,用枪杆子顶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喂,快去干活!”
刘丧爬起来,中途还因为动作太慢,挨了一下。他的小臂在刚才那一摔磨破了,沙土附在掉了一层皮的伤口上,像贪婪进食的蚁虫。
仿佛被烈日蒸干了,他感觉不到痛,只是很茫然,心想,我的下半辈子,就这样了?
他虽然丧,处事悲观,可他还是想活着。
他也会垂死挣扎,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一瞬的死亡,而是漫漫几十年的劳工生涯。
收工后所有劳工被赶回脏臭拥挤的住处。刘丧回到屋子角落,惊奇地发现吴小灯竟然在原地。出工前她一直没醒,刘丧和胖子没办法,拿茅草把她埋了,留个透气孔,祈祷巡逻的士兵不会发现她。
此时她竟然还在这里。是赎人的家伙不知道她和吴家的关系,还是要赎但没找到她?
刘丧想着,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确认士兵不会再进来,一边把吴小灯扒拉出来。在草堆里埋了一下午,全凭抵抗力硬抗,她的状态更糟了,但居然有清醒的迹象,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坏极了,”吴小灯有气无力,“我感觉我要死了。”
刘丧吞咽了一下,伸手捏住她的肩。
他不想她死。
至少不是现在,他不希望她现在就死。在这个陌生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需要一个同伴。
病殃殃的没关系、虚弱得什么事都做不了也没关系,他会把她藏起来,不让士兵弄死她,如果来赎人的只赎她一个,那也不要让她被发现就好。
他只要她留着一条命,让他拥有这么一个人,拥有烈日下煎烤至死的孤苦生命的慰藉。
……袖子被抓住了。
“……”吴小灯说,“你有没有受伤?”
……
刘丧一直守她到天明。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缝隙,劳工小屋门上缠绕的锁链解开,提着大桶的士兵走进来。桶里装的就是早饭,饲养员们举着大勺,大发慈悲地将饲料分进一个个破碗里。
这里唯一的水分来源是稀饭,刘丧不饿,但还是吃了点,剩下一半留给吴小灯。
早在开门前他就故技重施,将她藏进草堆。旁边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监督他们吃完早饭,士兵赶人去采石场上工。就在这时,旁边的老人颤巍巍站起来,几乎是扑着来到其中一名士兵面前。
他也许并不老,但长期的折磨让他沧桑干瘦,看起来如同耄耋。他指向刘丧:
“这小伙子藏了具尸体,就在那里的草堆下边!”
“!”
他告密的大约是个小长官。小长官让其他人把疯狂挣扎的刘丧控制住,臭着脸走过去,踢了一脚角落的茅草堆,踢出一个人来。
这人长发糊了满脸,他拨开头发看,一脸要死不活的病相。没死,但也活不长了,更遑论去做工。
他直起腰,嫌弃地掸了掸手,吩咐道:“扔矿坑里烂着吧。”
刘丧大叫:“别动她!……呃!”
一记重拳被结结实实送进腹部,他立时消了音,跪倒在地,冷汗一下出来了。他没力气抬头,但听到他们拉走吴小灯的动静,将死之人,士兵们抬都不想抬,一人握一只脚,一路拖行出去。
刘丧听力半径两百米,很快运尸的人便走出这个范围。但衣料在地面摩擦的声音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肩膀被拍了拍。
是那个老人。光是抬手就让他筋疲力尽,跌坐在肮脏茅草上,被士兵拉扯,却嘿嘿笑起来:“小伙子、小伙子,别难过嘛。那家伙活不了多久了,放在这生虫生病也是害了大家,不如扔外边去,造福大自然啊。”
“……”
刘丧眯着眼看他。
他能听见屋子里所有人的心跳。
这是心跳汇成的汪洋大海,而他能解读其中每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