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黛玉睁圆了眼睛,翻身下马,阔步进门去。
“少爷请的太医今日来诊,恰好诊出了喜脉。不过月份还小,太医说要仔细护养着......”张四紧跟在后头,喜滋滋说道。
黛玉听说仔细护养,又有些紧张,加快了脚步。
过了二门张四就没跟上来,看着有几日没来的正院,黛玉忽然脚步凝滞,仰头看向高墙。
侧耳细听,里头笑声不断,有人在讨赏,被给了大方的赏赐,于是一个劲地说着吉利话。暖融融的香味越墙飘到鼻尖,是梅花香。
黛玉吞吐了一口冬风带来的寒气,不料却激得肺腑受寒,不禁咳嗽起来。
守门的丫鬟捧着赏银探头出来看,看清了来人后登时大喊道:“少爷来了!恭喜少爷!”
声音传过整个院子,屋里的人一定听见。
怎么会有这样腔门大的丫鬟?黛玉有些埋怨,提步往里走。
院里丫鬟纷纷笑着见好讨礼,黛玉偏冷着脸低低咳嗽,往屋里去了。
掀开帘子后宝钗已经迎了出来,黛玉举目望去,几日未见,她似乎瘦了些,下巴也显出了尖。
宝钗也在看他,他向来清瘦,这阵子更是清癯,肤白若雪,从外头带来一身寒气,又握拳咳了没完,分明是病得不轻。
她大吃一惊,“你身上不好?叫太医来看看吧。”
“无妨。”他着意冷淡着,提起道,“我听张四说,太医已经诊出了喜脉。”
“是!”宝钗欣喜地朝他笑,“我有我们的孩子了!”
黛玉眼睛往下瞧,扫过她还平坦的小腹。
宝钗伸出手来牵他,黛玉自己握了一下五指,只觉得冰凉刺骨,于是绕过她往寝屋里去。
宝钗被他这么一拒,微微有些失落,见他打着那葱绿软帘子等着自己,复笑了起来,探身进屋去。
屋里暖热,熏笼上平铺着一件男子款式的寝衣。
“这是我亲手做给你的。”宝钗看他盯着那寝衣看,含笑说道。
黛玉“嗯”了一声,解了外袍,“做针线劳心劳神,以后叫别人做就好了。”
宝钗看着他一边说一边低头脱靴子,于是便上来搭把手。
黛玉拦住她的手,“靴子上挂着冰,仔细冻到你。”
他迟疑了一会说道:“妇人有妊肯定得辛苦,你心里可有数?”
宝钗坐在他的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臂膀上,“自然清楚。我愿意生,这是你和我的孩子。”
黛玉拿着温热的巾帕擦去手上污迹,待手暖热干燥,才轻轻抚上她的背。
宝钗久久没听见他说话,悄悄抬头观察他。只见他俊眉微低,眸色沉沉,盯着自己的发顶。
看见宝钗偷偷抬眼看向自己,黛玉绷直的嘴角忽而有了上扬的弧度。
“别生我的气了好吗?”宝钗见机行事,伸了手臂去勾他的脖子,“是我不好。”
“你没有……其实细细想来,你也没有什么错处。”黛玉顺着台阶下了,亲了亲宝钗的额角。
“夫君和宝玉自然是不同的。”宝钗见他话里仍迟疑,想要进一步说开当日的争吵。
“不同在哪里?”
黛玉往炕边的引枕倒下,他骑了许久马,腰腿酸疼,神思微倦。
宝钗趴在他的胸口,听着炭火噼啪的声音,小心道:“夫君比他好许多倍,我虽是宝玉的姨表姐姐,但还是觉得,宝玉差你远了。”
黛玉的手按着太阳穴,“那以后遇到比我还好的怎么办?”
宝钗一怔,“什么怎么办?我已经嫁给夫君,还要给你生孩子了!你要是碰见比我更好的,难道还要放我离开吗?”
末尾的声音带着上扬的语调,似撒娇又似埋怨。
黛玉抚摸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儿,笑道:“我从未想过与你分别——就算是那日争吵后。”
宝钗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低低道:“夫君以后不要总是不来,夜里我也会想你的。”
“我也想你。”这并不是谎话,他一向洒脱,却也会相思。
宝钗笑个不停,抬头给他揉着太阳穴,“这样便很好嘛!以后夫君有什么话就与我说好吗?不要生闷气,再与我吵架了!”
“那你凡事可与我商量吗?”
宝钗噙着笑认真点头,低头去亲黛玉的颊侧。黛玉轻轻地撑着她的身子,叫她的小腹不被压着。
外头风雪交加,已经是腊月底。
由于黛玉亲自嘱咐过下人,治办年事时众人皆勤勤恳恳安分做事,没人敢叫那初管事的少奶奶不舒坦。
莺儿拿着林家的对牌站在宝钗身边,暖阁里博山炉的香气袅袅升起,叫每一个站在门口回事的丫鬟媳妇都沾染上那安神宁静的清香。
“今冬老爷格外忙碌,故而事情就落在我的肩上,我年轻不经事,少不得诸位妈妈多替我留心了。”
“不敢不敢,少奶奶细心聪慧,我们自然一心一意听少奶奶的。”几个管家媳妇低眉顺眼地陪笑。
宝钗温和客气地点头,吩咐了事情又叫她们喝了热茶,方放了人出去。
“林家这些管家娘子,比贾家这些仗着伺候过长辈主子的油滑婆子好多了。”莺儿感慨,她伴着宝钗在大观园住过一段时日。
宝钗忆起贾家那些拜高捧低倚老卖老,笑着摇摇头,“公公治家如治国,岂能纵容刁仆?说到底还是主子们没拎得清楚。”
莺儿扶她起来在屋里踱步,笑道:“少奶奶这个孩子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来了,爹娘就好了。”
“我们俩哪里不好了?”宝钗慢慢地走路,冬日里穿着衣裳上,倒有些像显怀了。
妙玉进来时就看见这样的场景,“少奶奶。”她唤道。
宝钗看见她先是一惊,客气笑道:“快请,莺儿去倒茶来?”
妙玉一身素白,对着宝钗微微点头算是见礼,“少奶奶的孩儿已经这么大月份了吗?”
“还没呢,只不过是冬日里衣裳穿多了。”宝钗有些不好意思,接了莺儿递来的茶,亲自奉给她。
妙玉双手接了,饮了一口就放下了。
宝钗素知她怪癖,拣几句闲话说说而已。
妙玉却不多寒暄,直言道:“我今日来,是有一桩事,想请你帮忙。”
“但说无妨,你是府上请来的客人,若是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力帮。”宝钗温和笑道,实则心中谨慎的弦略崩。
“我一直在府上静修,却也不伦不类的。我想要大慈恩寺修行。”妙玉的眼神还是无波无澜,但语气明显激动起来。
听见慈恩寺,宝钗挑眉,“那可是皇家寺庙,里面的尼姑都不是随意进去的。”
“我听说端阳公主在慈恩寺带发修行,端阳公主是丹青好手,又品行高洁,我心向往之,倘若能伴其左右,死而无憾了。”
说罢她竟然站起来合掌躬身,宝钗忙伸手扶着,“我是没法做主的,不如你去问黛玉如何?”
“少奶奶之前不是端阳公主的伴读吗?公主殿下待人宽仁,想必会卖你这个面子的。
宝钗不喜有人要挟,妙玉咄咄之势叫她皱眉,“这事我仍需细想,不如你先归去,待我与夫君商议完再派人告知于你?”
妙玉听出话中的逐客令,遂起身辞去,临走时转身道:“我素日不多与人打交道,若有意冒犯实在是抱歉。”
宝钗含笑,“不必拘礼,师父修行多年,俗人难入法眼也是寻常。”
妙玉略显出几分羞渐,“多谢你送的水仙。”
天冷雪滑,宝钗命莺儿送出门去,自己坐在炕边沉思,好奇怪,她在府上一向寡言少语,为何突然想去慈恩寺,真的是仰慕端阳公主的丹青与品行吗?
无暇它思,忙碌的新年很快就到来。正月初一,宝钗有了五品宜人的诰命,就要按品大妆,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宝钗有孕在身,和郑慧音一起受到优待,等候了不久就被请住了温暖的宫殿里。
皇后比往日添了几根白发,虽穿戴得一丝不苟,但面上已见几分疲态。
郑慧音在宝钗耳边轻语,“之前因为公主殿下和亲的事情着急上火,苦心思虑了许久。现在太后欠安,又得日夜侍奉在榻前,劳心劳力,着实辛苦。”
宝钗闻言,也带了几分唏嘘,看向端坐凤位的皇后。她心里揣揣不安,端阳嫁给黛玉的事情没成,不知道她会不会降罪于她。
不多时,皇后宽袖一拂,命众人退去。郑慧音拉了宝钗,往凤仪宫去。
“慧音姐姐,我能不去吗?”宝钗装作可怜的样子。
郑慧音笑着挽她的手,“无妨,我护着你。”
曹皇后已褪去朝服,看着坐在窗下的四皇子拿着书卷看。
“殿下大年初一就这么用功呀。”郑慧音说笑道,四皇子李德弘看见她来,喜得放下书卷,噔噔地跑向她。
“弘儿,别冲撞了人家。”曹皇后示意奶娘领走他,命郑慧音坐了,“弘儿被我宠坏了,八九岁还这样不懂事,总得拘着他读书。”
“那他一定高兴我来了,娘娘有人说话,就不拘着他读书了。”慧音含笑调侃,坐在炕旁的一个小凳上。
宝钗双手交叠站在一旁,脚微微发酸。
曹皇后的眼风扫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凌厉,叫宝钗垂头。
慧音起身搬过来一个小凳,“凤仪宫里什么没有,娘娘还要可惜一个小凳吗?倒也要看在林大人和小林大人的面上,饶恕他罢了。”
曹皇后冷笑,“我原先以为黛玉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于是格外喜欢他。没想到他聪明过头,竟撺掇着荣儿出家。我看他心中定是舍不下他的好妻儿。”
慧音陪笑道:“端阳公主出家几年,等太后病体安康便回宫来,谁敢闲话?谁又会嫌弃公主的年纪?娘娘不必自扰,保重好身子,公主在寺庙里才能放心啊!况且母子连心,她也怀着孩子呢。”
说罢见曹皇后表情有些动容,慧音给宝钗使了一个眼色。
宝钗诚惶诚恐地道:“多谢娘娘。”
“坐吧。”皇后叹气道,“端阳出宫时还告知我善待于你,别叫你为难。她那样的好孩子,却生生叫人逼着出家了,我的心是真恨哪!身为皇后,却护不住亲生女儿,我心不甘哪!”
慧音拉着宝钗的手,搭腔道:“娘娘之苦,我们也懂。”
她扭头和宝钗道,“林夫人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事,说是太子命人赠画给突厥可汗,才叫那可汗知道宫里有善作画的公主?”
宝钗哪里知道,摇头道:“我常日不多走动,并不知此事。”
“东宫里有一位侍妾,名唤傅秋芳,曾经与你同为顺阳公主的伴读,是不是?”
宝钗撒谎不得,只能应了。曹皇后满意一笑,“替我问她去,若问得了,今年便允薛家做宫里的采买。”
宝钗很害怕太子,一点都不想和东宫扯上关系。正两难时,却听有内监小跑进屋,俯身道:“娘娘,陛下得了一首好诗,请娘娘过去一起赏玩。”
曹皇后忙坐起,命人来服侍穿衣,“什么好诗?”
“陛下与几位阁老并翰林院诸人小饮,做了几首吉利诗,其中林学士拔筹,写了一首赞帝后齐心的律诗。陛下龙颜大悦,故而来请皇后娘娘。”
太监尖细讨好的声音响彻屋里,慧音微微一笑,待送出皇后后,和宝钗耳语,“你家那位林大人应该等急了,心里格外挂念你。”
宝钗羞郝垂首,和慧音细声道:“我和傅秋芳虽有过一段共伴时日,但此去经年,早已不熟识。我恐怕做不到,请姐姐替我向皇后娘娘请罪......”
慧音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你不用着急,我自会去办的。对了,你刚才的表情为何那么惶恐?”
宝钗见四下无人,就将太子曾属意于她的事情贴耳告诉了慧音。
慧音“呀”了一声,咬牙道:“太子也忒好色了,东宫那么多娇柔美人还不够吗?还要拉上谁?”
“什么拉上谁?”从侧殿里蹦出一个人影来,将慧音和宝钗两位怀孕的夫人齐齐吓了一跳。
顺阳公主披着华贵的斗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虽崔家被治罪,崔贵人遭到训斥,但顺阳公主却仗着宠爱不沾一点风波,还被送到皇后处养。
二人齐齐拜见,顺阳公主却不叫她们起,“好啊,宫内岂有你们二人私交耳语?你们在说些什么?”
“并无旁事。”慧音柔声对道,“太后凤体欠安,公主殿下切勿语调高亢,行事跳脱,扰了她老人家养病。我等正要去拜见太后,倒不在公主面前碍手碍脚了。”
说毕便拉着宝钗起来,扭身要走。
顺阳公主登时大怒,气呼呼地赶上来,“你们敢走?”
眼前两个女人她都看不顺眼,一个是当初被她随意欺负的伴读,没想到竟能嫁给她最喜欢的郎君,另一个则是胡家的儿媳。她一直不相信生母会叫人去刺杀人,一定是胡家作妖。
“今日碰上了我,却没那么容易走得脱。”顺阳公主背着手冷笑,“我听说御花园梅花正好,不如二人伴我寻梅赏雪如何?”
话虽商量,但语气强硬,不容拒绝。慧音已然微微显怀,路远雪滑,如何能走得了?
这已近刁难,慧音眼睛积攒着怒气,“皇后娘娘向来仁善待人,殿下蒙受娘娘亲养,不知这样的道理吗?”
顺阳公主怒气中烧,“你又不是母后,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来教导我!”
宝钗只觉得形势不好,正要劝时,顺阳公主忽而扭头看向她,语气格外不屑,“你这个不入流人家出来的女儿,竟能攀上林学士的高枝?我都要替天下人嘲笑这桩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你若是还知道廉耻,就该自请下堂......”
“公主此言谬也。”宝钗正色打断,“当初可是林大人求娶的我。”
“那还不是你潜去了聚贤院,做出那不知廉耻的事情。”
宝钗含笑,“公主此言更谬。我和林大人幼时便见过,早就情投意合......”
正当二人相持不下,忽有一个着袍带冠气质不凡的青年男子走来。
“顺阳,三哥同你一起去如何?”
三人一同望去,顺阳公主退了两步,低头唤了一句三哥。
慧音拉着宝钗见礼,“见过三殿下。”
“二位夫人皆有妊在身,久留辛苦。母后在前殿与父皇赏诗,二位可先回去,待我向母后禀明便好。”三皇子李德安背着手含笑。
顺阳公主似乎很害怕这位三哥,只见她低声说了一句“我不去看梅花了”,就匆匆走了。
“多谢三殿下。”慧音和宝钗欲再次行礼,他摆手含笑道:“不必了,是林大人有心,央我出来寻护,若是能解二人之围,就算我没白走这一趟。”
他又转向宝钗,“林大人有几句话要交代林夫人,不如借一步说话?”
慧音笑着让出地方,宝钗看向李德安,他有几分仙风道骨,莫名叫她想起一个人。
所料不错,那李德安果然说道:“我与府上妙玉师父曾有一段师生之缘,望夫人能多加照顾。她写信与我说,想去慈恩寺修行,若夫人能从中出力,某往后定会倾力回报。”
宝钗心咯噔一声,妙玉竟和宫里皇子有联系,而黛玉却和妙玉相熟,那么难道黛玉暗中支持的是三皇子?
她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辞过慧音,马车辘辘往前走。宝钗凝神半刻,忽出声吩咐道:“转道,去慈恩寺。”
年未过完,太后就崩逝于宫中。京城举丧,满宫缟素,世家官员家中,都撤了宴饮游戏等,有诰命的命妇需每日晨起入朝参加丧礼。而有孕在身,特赦不入。
黛玉每日来来回回,颠簸辛劳,眼底有了淡淡的乌青。
宝钗格外心疼,黛玉却笑道:“我替你庆幸,这个孩子来得及时。你不必像我这样辛苦。”
他轻抚着宝钗微隆的小腹,“不过还是要乖巧着,少折腾你娘亲,知道吗?”
宝钗见他幼稚行径,笑得伏倒在他身上。温存之际,宝钗将妙玉已入慈恩寺的事情告知了黛玉,“太后崩逝,慈恩寺的尼姑不够用了,我托端阳公主送她进去了。”
黛玉不无忧虑,“她其实......她是罪臣之后,该远避江湖才是,为何要往皇家中凑?”
“她难道心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