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春光明媚的时候,二人的气氛却如冬日一般肃杀。
仆婢们有眼见地避开了,黛玉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慢慢地走,迈步走上了青石板打造的台阶。
宝钗一只手扶着栏杆,看着黛玉在自己眼前停步,俊目含着倦色。
“你在这里等我,是有话和我说吗?”
宝钗颔首,“伪造的信我已经烧掉了,薛家陪嫁过来的人我也会送回去。”
她眼含着热切,努力装得淡然,黛玉却瞥见她双手一半隐在袖中,水葱般的手指紧紧捏着手帕,青筋隐现。
“如果夫君还觉得不够,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偿林家今日所受之辱......”
“好了!”黛玉打断了她,喃喃道,“这件事并不怪你,你还是林家的儿媳。”
“我担心父亲回来要生气,薛家陪嫁过来的人先不要送回去,留给父亲处置,你回去吧,我还要多谢你,没有将伪造的信栽赃在我头上。”
宝钗低头,含泪道:“对不住,是我引狼入室,让他人有可乘之机,我和你夫妇一体,我怎么会想害你呢?”
“嗯?难道不是因为你母家和舅家皆倒了,你现在只能靠我了,所以才改变了主意。”黛玉难以抑制自己话里的讽刺,说完后又懊恼地咬住自己的舌头。
“我不该说这样的话,论迹不论心,你身子重,不要久站在这里。”
说着就示意站在不远处的双雁,宝钗却一下就跪在他的面前,紧紧扯住他的衣袖,流泪道:“夫君,我求你救救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吧!”
远处的双雁大惊失色,又去看一直冷着脸的少爷。
林黛玉罕见地露出恼怒的神色,“你为何要跪我?你就算是求我,也不必跪我,还不快起来?”
宝钗却也不起,啜泣道:“我知道,你心里生气。我哥哥蠢不可及,被王家和夏家带着犯下了杀头大罪。嫂子心黑恶毒,她不满我在林家过得尊贵,于是拿话骗莺儿,要栽赃于你。全都是我的罪过,可是,娘她们是无辜的,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行哭,一行伸手去抱住黛玉的腰,泪揉桃花面,悲染胭脂口,黛玉还从未见她如此失态的时刻。
他心头微痛,双手捏住她的胳膊,使她起身,对着她乞求的眼神,说道:“我记下了,你先回去吧。”
“我等夫君的消息。”她还抱着黛玉的腰,轻轻踮脚,在黛玉的脸颊上碰了碰。
黛玉愣了愣,抬手擦去她的眼泪。
宝钗握着他的手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破涕为笑,温柔道:“今早起来时它踢了我,可惜夫君不在。”
说着便孩子气地说道:“好孩子,你父亲在这里,给你爹爹展示一下身手。”
黛玉也不禁笑了,“姐姐什么时候也这般淘气了?它哪里能听得见?”
正情意绵绵时,有人上前报道:“少爷,老爷回府了,立刻要你去书房。”
“我这就去。”黛玉摸了摸宝钗的脸颊,“你别担心,先回去吧,等我从父亲那里回来。”
宝钗担忧地点头,看向来通报的人,正是林如海身旁的得力管家张瑞。
她遥遥行礼,“爷从昨夜累到现在,张爷爷也体谅体谅。若是老爷生气,张爷爷也相劝一二。
张瑞忙躬身道不敢,黛玉看着宝钗担忧的神色,笑道:“真不用担心,哪里就会打死我了?”
于是将后面捂着眼睛的双雁唤到跟前,将宝钗交给了她。
“仔细送少奶奶回屋,好生侍奉,晚些拿帖子叫太医来把脉,一刻都不许偷懒。”
双雁忙应喏。
宝钗拉住黛玉的衣袖,小声道:“小杖受大杖走,可不要逞强。”
“好姐姐,我知道了,你最爱唠叨。”黛玉朝她皱皱鼻子,笑着走了。
待黛玉离开后,朝宝钗挤眉弄眼,“这下没事了,少爷对你有了笑脸,答应你了,少奶奶你放宽心!”
宝钗勉强露出笑脸,她现在困在林府里,得力的下人全都看押起来,什么消息都不知,王家现在是什么情况,薛家又是怎样的情形,她一概不知。
幸好昨夜阻拦了莺儿将伪造的书信藏在屋里,没有临阵倒戈。
倘若黛玉能够看在这件事上能为薛家在皇帝面前说上一两句话,说不定薛家女眷就不用受难了。
她扶着双雁的手慢慢地走,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平日走得平平坦坦,今日却觉得坎坷不平,每一步都硌脚。
“少奶奶怎么走得这么不稳当?”双雁疑道,高声叫婆子去传竹轿。
宝钗停住了脚步,双腿发软,小腹一阵一阵地坠痛,叫她不由蜷缩起来,露出了痛苦的面色,恍惚间眼前一黑。
“少奶奶!少奶奶!快来人啊!”
宝钗一下子就晕倒了,叫双雁吓得魂飞魄散,几个丫鬟婆子忙撇了手里的活,七手八脚上来搀扶。
双雁一面传人去告诉黛玉,又叫二门外的管家快马加鞭去请太医。
竹轿很快就来了,几个健壮妇人将不省人事的宝钗抬回正院,安放在床铺上。
大家先松了一口气,忽而窗外有个老婆子指着竹轿惊叫起来,“不成了!少奶奶见红了!”
且不说正院乱成一锅粥,黛玉被张瑞领着进了林如海的书房。
甫一进门,一块镇纸就飞了出来,黛玉闪身避过,看见镇纸将一个缠枝花瓶打得粉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黛玉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在清脆的声响中跪下。
“你还敢躲?!”林如海立在桌案后大发雷霆,声音沉得滴水。
“倘若砸伤了我,父亲会心疼。”黛玉叹气,他也没话好应。
“哼,你知道镇纸危险,难道不知道这门婚事更危险吗?!”
桌案被拍得震天响,黛玉只能闭眼听训。
“当初有多少名门世家寻人上门说亲,我想着风头太盛,想避两年。结果你去了宫里当差,把持不住,和姑娘家有了首尾!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偏偏被糊住了心窍,跑到陛下面前请旨意!”
“我当初便不同意,薛蟠是什么下流货色你不知道吗?薛家是个不入流的皇商你不知道吗?你还寻死觅活吆三喝四,非人家不可!活该你遭了这个祸事!!!”
黛玉的脸火辣辣的,他是独子,自从母亲过世后哪里挨过这样的骂?
林如海气不过。黛玉自幼就聪颖过人,仕途上也一帆风顺,怎么婚事就栽了跟头,娶了一个皇商之女被人背地里取笑就算了,现在岳家出了这么大事,要不是黛玉在政变中立了大功,否则一定会受到牵连。
想着又摔了两个茶盏才缓过来胸膛的怒气。
他看着乖顺跪在地上的黛玉,叹道:“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黛玉见他气消得差不多,正要开口时,就听见张瑞进来,形色慌张。
“老爷,少爷,少奶奶的孩子恐怕保不住……”
“什么?”林如海大惊失色,黛玉已经飞速从地上起身,往门外冲去。
他的腿已经跪得发麻,走路都一跛一跛,张瑞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被门槛绊倒。
林如海看黛玉这幅可怜样,立刻心疼道:“抬轿子!外头人愣着做什么?”
院子弥漫着血腥气,穿着规制衣袍的太医在屋内写着药方子,听见外头通报少爷来了云云,便撇了笔亲自走到屋门,口呼“林大人”。
黛玉撑着旁人的手从竹轿上跳下来,立刻问道:“内子怎么样了?”
“少夫人无碍,只是”,太医瞧了一眼这位立了大功眼见着青云直上的青年人,小心道:“只是胎儿没能保住。”
黛玉听见无碍二字就舒了一口气,听到后一句心又闷闷地痛了起来。
那太医还有意表现时,黛玉已经疾步进屋去了。
暖月和双雁侍立在床前,看见黛玉来忙让开。
宝钗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额头满是汗珠。
黛玉红了眼眶,喊了几声都没听她应,不由转向双雁,“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成了这幅模样?”
双雁愧疚地低头,“我也不知道,之前请的大夫都说静养便无碍……”
说着就一头扎进暖月的怀里落泪。
暖月抚慰地摸了摸双雁的头,又轻声安慰道:“或许是缘分未到,眼下照料好少奶奶是要紧事。少爷也不要过于悲戚,难受坏了身子可不好。”
俄而林如海命人进来听消息,不久阖府皆知少奶奶落了胎。
众人纷纷议论,是不是听了薛家的事情受了刺激,还是被少爷和老爷训斥了?
可巧林之孝还没走。门房打发他走时,他不好回去应差,就在附近逗留。
快天黑时,门房开始换人,交接的大汉叹道:“今日可不得了,大伙们都打起精神来,家里出了事!”
几位消息不通的人忙问出了什么事,那大汉口气可惜,“少奶奶落胎了呢!咱们少奶奶那么和气贵重的一个人,娘家出事了,一下子孩子还没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唉!”
林之孝在墙根底下听得一惊,忙回去报知贾府。
薛姨妈正在王夫人处哭得死去活来,乍然听见这个消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