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五更的梆子刚敲响,各处民居的百姓还沉睡在梦乡中,一辆灰布马车缓缓驶来,在薛宅侧旁的小巷子里停下。
一个眉目疏朗的年轻男子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倘若这时有朝廷官员路过,定会认出他就是颇受圣宠的林黛玉。
但此时偶尔来往的都多是形色匆匆的布衣百姓,顶着寒风飞快奔走。
黛玉扫视一周,放下心来。
他回身与宝钗说话,眼神带着促狭,:“行人不多,你不必担忧。此时天还未亮,你回去时大概碰不上你母亲的,不如我送你进去?”
宝钗围着黛玉的狐裘,一双含着秋水的眼睛露在外头,听见他的话不由嗔怪,红着脸道:“昨夜我已经答应你了,你怎么还得陇望蜀得寸进尺呢?”
黛玉笑了起来,口中呵着白气,“你别恼,我又不是登徒子。”
“反正不是正人君子,”宝钗啐了一口,忍不住想起昨夜的事情——
“你为何要舍近求远?我难道不比旁人好?”
宛如寻常的亲昵叫宝钗手足无措,她只能一边躲闪一边道:“这话不通。我不曾想要嫁给他,何来求远一说?反而是他以权势欺压我家,我母亲碍于他和贾家的关系,只能缓缓图之。”
黛玉这才明白,冷笑道:“树要皮人要脸,他竟然如此,我岂能坐视不管?你放心好了,我想办法……”
宝钗觉得不好瞒着他,于是正色道:“你不必插手。我母亲已经为我相看了一门亲事,很快就要过茶礼。到那时我已经嫁人了,他也不好寻我的麻烦吗?”
黛玉原本含笑的脸登时覆上一层寒霜,咬牙切齿道:“是二舅舅的学生,叫陈唤的?”
“你怎么知道?”宝钗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他在都中也算是有权势之人,自然有人会上赶着告诉他。
“原来马上过茶礼了,我还要恭喜你?”黛玉答非所问,有些颓然地松开了手,起身在黑洞洞的帐内踱步。
“那个陈唤只中了举人。虽然在本朝,举人便可授官,但必然不能当京官,需要外放,到时候你岂不也要背井离乡,抛弃母弟等?”
帐中唯一亮起的灯在宝钗的身侧,黛玉站在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关心,还是讥讽。
宝钗顺着他说的问题想了想,也觉得是一个问题,抬眼看他高大的背影,有意开口,“大人既然是吏部侍郎,不知能否从中回旋一二,将他安排在京畿,便是芝麻大小的官也好。”
话音未落,黛玉就转过脸来,宝钗没有看见意料之中的恼怒,他反倒淡淡地笑,慢慢走至她的身旁,用手背摩挲着她的脸颊。
“陈夫人为夫婿谋官,不知道拿什么来求我?”
声音很轻柔,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宝钗的心一阵战栗,手忙脚乱地按住他试图解开自己衣带盘扣的手,“大人你往日对着下僚家眷,也是如此吗?”
“家眷?茶礼都没过,你就自称是他的家眷?”
他的手指极为灵活,又格外有力,冬日厚重的衣裳宛若无物。
“没有哪个家眷能求到我的面前?陈唤要是知道你为了他这样,岂不是要感天动地,叩谢祖宗得幸能娶得了你这样的贤妻?”
“你出去……我胡说的,你不愿意就罢了……”宝钗急得眼泪夺眶而出,因为他掌着最圆熟温热的那处地方。
“我真的是胡说的,我就是存心想惹你生气,你不愿意我嫁给陈唤我便不嫁了……你就只会欺负我……今夜你不让我回去,就是要欺负我!”
黛玉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低头吮去她的眼泪,将她捞到自己的怀里。
“明明就是你欺负我,拿针一样的话来刺我的心……”
宝钗伏在温暖的怀抱里不作声,她现在衣裳未褪的样子,不全是他欺负自己吗?一报还一报,他怎么不知足?
黛玉见她迟迟不出声,沉沉地叹气,“你这样冰雪聪明,怎么会听出我话里的意思呢?”他轻轻摸着她鸦羽般柔顺的鬓发,“你相信我,不管有什么样的障碍,我都能为你扫除,我不会叫让旁人阻挠我们!”
宝钗装作沉睡了,动也不动,直到感觉到冰凉的泪水洒落在她的背上,她才恍然惊醒。
“困了?”黛玉见她出神,摸了摸她的额头。
宝钗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握着他的手朝他笑道:“快回去吧,你如今风头大盛,更要小心才是。”
虽这么说,手上却没有撒手的意思。
黛玉在她的鬓边细细密密地吻,“昨夜你已经答应了我,不许再反悔了。”
宝钗闭着眼睛和他温存,心猿意马,胡乱嗯嗯点头。
黛玉犹不信,拉着她的手要她起誓。
宝钗点着他的额头,微嗔,“上下嘴皮子一碰的话,又有什么可信的?你难道信不过我这个人吗?”
黛玉握着她的手指亲吻,从怀中掏出玉玦握在她的掌中,含情脉脉,“你放心,万事有我。”
“知道了,我去了。”宝钗将狐裘解下,提起衣裙便要下车。
黛玉紧随其下,仍将狐裘裹在她身上,“天越来越冷,仔细冻着。”
身上虽然暖烘烘的,但宝钗不由噘嘴,“可我怎么解释这个从哪里来?”
“……就说是捡的。”
宝钗不由苦笑,这么昂贵的白狐裘上哪里捡去,终究是拗不过黛玉。
走至小巷边的角门处,宝钗看见灰布马车旁的人还傻傻地站着,看着自己。
“还不上车,雪都落了一身。”她小声嘟囔着,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快回去。
“大姑娘!怎么是你?”挎着篮子出来采买的婆子一开门就看见了宝钗,惊得身子后仰。
宝钗淡淡地撇她一眼,那婆子立刻笑道:“老婆子老眼昏花,想是认错了人,这位姑娘,天寒地冻,快进去吧。”
宝钗露出和气的笑容,听见后头马车轮压过雪地的声响,才放心踏入门内。
“姑娘去哪儿了?叫我提心吊胆了整整两夜!”莺儿原本坐在屋里打着瞌睡,听见声音立刻惊醒,又急又喜道。
“去办一桩要紧的事情。”宝钗脱下狐裘仔细盖在熏笼上,“你叫丫头备水,我要沐浴梳洗,再命人去给太太请安,说我回来了。”
莺儿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这时候也是一样。只是在伺候宝钗沐浴时,看着身上点点红印,不由有些疑问,“姑娘,这里是怎么了?”
宝钗面不改色,隔着弥漫的热气低头看了看,抚摸着道:“冬天干燥,我忍不住挠了挠,皮肤薄就挠出了痕迹。”
“原来如此。”莺儿忙道,“我给姑娘拿香膏来,不是外头买的,是宝二爷送来的。我用着觉得格外好,忙巴巴留给姑娘。 ”
“他最喜欢倒腾这些东西。倘若出生在市井之中,定能经营起一家极赚钱的脂粉铺来。”宝钗话语里带着无奈,“既然好用,便也给太太和二奶奶也送去,只是不要说宝玉送来的。”
莺儿喜滋滋地答应了,自出去拿。
宝钗在温热的水里留恋了片刻便起身,拿着宽大巾帕将自己裹了起来。
净房里立着一座镜子,宝钗光着脚站在镜子面前,鬼使神差地将巾帕拉来一角。
窗外已经亮堂堂的,镜子里纤细分明。宝钗一寸一寸地抚摸身上残存的痕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自己难道是那么心软的人吗?他一哭自己就软得一塌糊涂,好声好气地安慰。
还是自己也想念夫妻□□,毕竟曾经春宵好几度,也不是那么容易忘怀。
正想着,莺儿推门进来,宝钗迅即遮掩好。莺儿也没留意,她急急道:“姑娘,太太叫你过去呢!话里好似很生气,你可要小心些!”
宝钗一想,两夜没回家,放在哪个父母身上都要生气,于是就穿戴整齐来见薛姨妈,进屋就认错。
“母亲,宝钗错了,请您责罚!”
谁知薛姨妈冲上抱住宝钗,眼含热泪,“好姑娘,你哪里有错?是娘不好,是娘没用,叫人如此胁迫我们!要是你父亲没那么早走就好,叫我们孤儿寡母独木难支啊!!”
宝钗听得不知所云,岫烟这时走上来,面露难色,将事情告诉了他。
“贾雨村派人去和贾家说,贾家给姑娘你和陈唤说了亲,抢了他的婚事,故而他就要娶三妹妹!”
“什么?”宝钗少见地大惊失色,愤怒地道:“他一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凭什么要娶三妹妹?他都有姨父那么大了!难道姨父也乐意将三妹妹嫁给他?!”
薛姨妈流泪道:“是啊,谁都知道这个道理。赵姨娘成日里倒三不着两,现在倒是和你姨父哭得厉害,不肯叫你三妹妹嫁过去。才下你姨父叫蝌儿去,要和我们商议……我哪里能舍得你嫁过去呢!!”
宝钗自然想到商议什么,但经了昨日那一遭,她心里主意已定,立刻冷笑道:“贾雨村当时靠着姨父复了官,现在倒胁迫起恩人来了!真是一把贱骨头!以为全天下就他一个三品官吗?!”
说罢就和邢岫烟扶着薛姨妈起来,“母亲不要和姨妈姨父生气,此时咱们更该团结,我已经有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