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七月下旬的连江镇多雨,足足连下了四天。
清晨六点半,空气中还携裹着淡淡的湿气,小巷子的早餐店里白烟缭绕坐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短短几桌就已听出三四种夹杂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
徐凡清握着热气腾腾的糖三角,在六点四十准时出现在江边亭子的象棋桌旁。
天空蒙蒙,云层深厚,只透出几丝近乎看不见的光线。
象棋旁的棋客们还没来齐,只有三两位老人一边聊天一边下棋。
徐凡清走到其中一位蓝衣黑裤正对棋的老人身后,安静地观察着现在棋盘上的局势。
几分钟后,以舍“士”保“将”,而另一头乘胜追击,调炮直轰老将,最后无处可走而结束。
“来啦!”输了的那位蓝衣老人还是笑呵呵的,扭头看到徐凡清后举起右手朝她打招呼。
“我这局刚结束,你接着来。”
徐凡清点头,将手中的包子扎紧口袋,放进腰间的布包里。
老人起身,她顺势坐下。
“小丫头,稳着点下,这老家伙贼得很。”老人在耳边悄悄叮嘱。
“丫头,红棋先走,别怪老头我不爱幼啊。”摆棋结束后对手似炫耀般扬起手中的红棋。
徐凡清莞尔,抬起右手掌往棋盘上点:“您请。”
棋盘下到一半,天气放晴,周围看棋的人们也渐渐多了起来。
远处的深巷传出阵阵混在一起的食香味,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去大半。
“小丫头,我看你不像本地的,来旅游的吧?”老人落子后,打量着棋盘上不妙的局势,准备用言语分散她的注意力。
“差不多。”徐凡清用“炮”打掉对方的小兵,丝毫没有受影响。
“再过段时间,我们这儿要举办火把节,对于你们外地人来说比较少见,建议你可以去看看。”
徐凡清嗯了声。
她来这儿这么久有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现场观看这里的火把节,以前都是通过看网上的资料来了解,这次碰巧工作遇到了,自然不会错过机会。
随着“啪”的脆响声,徐凡清吃掉敌方的将,险胜。
“小丫头,厉害啊。”老头欣赏地竖起拇指。”
“吕老师,我已经赢了您三次,您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这一提醒,老人才想起三天前和徐凡清打的赌。
“感情你真当回事儿了。”吕晤看着徐凡清坚定又清明的眼睛,叹了口气,无奈极了:“明天下午五点,去街心花园门口那家糕点店等我。”
“谢谢您了。”
离开亭苑,徐凡清想起那篇写得差不多的论文还需要补充点内容,转身去了趟镇上图书馆。
途中碰巧遇到位熟人就耽搁了些,回民宿时已经临近中午。
为了今天不再出门,她打包了一份馄饨,慢悠悠地闲逛着。
小镇海拔高,靠近天空,蓝天白云下绿植葳蕤,镇子里三分之二的建筑都是复古的木质装潢与青色石板小路相结合,再加上本地人热情好客,十日不到,徐凡清在这儿莫名有了点归属感。
走到民宿楼下,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门口的石板梯上,面前摆着两筐无花果,四五个游客都围着他询问价格。
许是价格合适,走了几轮,轮到徐凡清时果子只剩下七八个被淘汰的,她蹲下身打量着筐里。
不好看,好几个都熟裂开了。
看她迟迟没问也不买,老板明白她是嫌果子开裂口不好了,于是抓起一个就往人手里送。
“姑娘,别看它丑,其实这种更甜。”
徐凡清道声谢后接过无花果,轻轻剥去果皮,将露出来的乳白色果肉送至口中。
轻嚼几下,一股果香清甜味弥漫在唇齿间。
的确很甜。
“麻烦你帮我全装了吧。”
意料之中,老板迅速将准备好的红色塑料袋递上来。
徐凡清起身从兜里掏出张湿纸巾,细细擦拭指缝间的果子粘液,末了又将剥下来的果皮裹里头,紧紧捏住。
老板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称好斤两,递上前去:“一共半斤,收你五块。”
“谢谢。”
徐凡清将袋子接过手中,掏钱钱时才记起忘拿钱包了。
早上仅有的二十块现金买了包子和馄饨,她掏出手机:“我扫微信。”
“我这没有微信,年龄大了不会弄那些高科技。”
“那你等我两分钟,我就住楼上,马上拿钱下来。”徐凡清指着他身后的民宿说道。
老板扭头瞟了眼后,又转回来上下打量徐凡清好几眼,然后点点头答应了。
为了让人放心,徐凡清没拿无花果,提着馄饨大步跑楼上去。
拿上钱包又快速下楼,三楼上下不带停歇,到了楼下她上气不接下气的。
可当她掏现金给人时,那老板却给她说东西已经卖了。
什么!
“老板,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徐凡清蹩眉,语调平淡却没温度,冷冰冰的。
见她神色阴沉,老板只好说出心里话:“我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那位客人出的价高一点,我就卖给他了。”
徐凡清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但是忍不了这种出尔反尔的事。
“第一,是你自己算的钱,第二,从始至终我并没有讲过价,也不存在耽搁你多挣钱。”她条理清晰地分析问题,完后直勾勾地盯着老板。
“所以不好意思,我钱已经拿来了,请你把我买的东西给我。”
“你这姑娘怎么软硬不吃啊。”老板被她看得发毛,人钱都付了,他不可能又拿回来吧。
他拿起空篮子破罐子破摔:“反正我钱也收了,你要买,自己给人说。”
“所以你现在是准备把你的烂摊子随意丢给别人了,是吗?”徐凡清从没碰过这种情况,她试图用理智唤起老板最后一点点良心。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或多或少传进耳朵。
有指责老板的,也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吐槽现在年轻人斤斤计较的。
“主要是……”老板脸部通红,无力的准备辩解。
还没说完一道温润的男嗓音插了进来。
“你们是因为这几个无花果在争吵吗?”
这声音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他。
徐凡清也看他,瘦瘦高高的,栗色卷发盖住大半眼睛,往下看,一身黑色宽松卫衣搭配水洗牛仔裤,脖子上还挂着一副银色的头戴式耳机。
挺有文艺范。
这是徐凡清对沈野的第一印象。
沈野提着亮眼的红色塑料袋挤进人群。
“刚才听你们的对话我也弄明白了,这位……朋友,你买的无花果被我买走了,我没动过。”沈野一脸歉意地看着徐凡清。
“不好意思,这给你”
抬起手的瞬间,风拂过大地,徐凡清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味。
清冽潮湿的红木与温柔的茉莉花香,徐凡清甚至还闻到了寺庙里独有的焚香味。
他的语气诚恳,虽看不清脸,胜在态度端正,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到此结束,但徐凡清并不这么认为。
她没接沈野手中的塑料袋,扭头径直盯着老板。
气氛再次陷入僵局,老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暗想这丫头看起来弱不禁风挺好说话的样子,怎么会固执成这样。
老板接过袋子,摸不清徐凡清到底是怎么想的,语气妥协:“那现在你想怎么办?”
徐凡清简明扼要:“把我刚选好的那袋还我,按之前说好的价格来。”
最后老板答应,闹剧结束。
回到民宿,徐凡清背靠木门,吐了口极长的浊气,她缓了缓神将红色塑料袋随意搁饭桌上。
经过刚才的闹剧,她现在没吃它的欲望。
一旁的馄饨皮已经泡发,一舀皮就断汤里,徐凡清也不介意,拉过盒子就大口大口送进嘴里。
吃饱后她睡了个午觉,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左右。
坐起来伸了身体,起床拉开窗帘,天色还未全黑,但街上张灯结彩,隔壁不远处的商业街人声鼎沸,隐隐约约传进耳朵,她百无聊赖地倚窗边看楼下的小孩吹泡泡。
暖风拂进房间,吹乱了徐凡清的长发,正沉浸在夜景里,床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响起来。
走过去,看清联系人后按接听,放在耳侧。
李群率先开口:“徐老师,其他老师收集的材料已完成,我已经发您邮箱了。”
“好,我等会儿就看。”
“那有什么问题直接给我说就行。”
“好的,你辛苦了。”
说完后徐凡清本想挂电话,但李群却支支吾吾的嗯了好几声。
“还有什么事直接说。”
徐凡清不喜欢墨迹,她觉得这样只会增加事情解决的成本。
经她这一说,李群也不纠结了:“陈总让我问问你,后天他生日,你选好礼物了吗?”
不说徐凡清就没想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近三十岁的男人还总是关注这些日子。
和陈森认识十几年,这么多年来只要是节日,陈森都会送礼物。
平安夜会送苹果,七夕节送项链,端午节送粽子……
除了清明中元,剩下的只要是节日,陈森都会送礼物,以至于徐凡清怀疑他雇助理的要求是牢记所有节日。
“徐老师?”
李群一直没得到回应,忍不住叫她:“陈总还说不记得的话,现在买也是来得及的。”
“记得的,你给他说我明天给邮寄过去。”
由于时间紧迫,挂了电话,徐凡清换身衣服就出门了。
她逛了一条街的精品店都没选出想买的礼物。
最后经过一家电子商场时,徐凡清莫名记起今早遇到的那个男人。
她得到了灵感。
买好礼物返回民宿。
民宿老旧,楼梯间窄而陡,小心翼翼爬完二楼最后一阶木梯,由上至下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
还没等靠近,一阵若有若无的红木香走进嗅觉。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下一秒——
“你也住这儿?”
声线轻缓,带着清润的音质,磁性动听。
徐凡清抬头,视线恰巧与对方撞个满怀。
见她迟迟没开口,沈野反应过来,人没有交谈的兴致。
于是颔首说了声再见,就往楼下走去。
两人停留时间不长,但徐凡清回到房间总感觉身上都沾了些香味。
淡薄的香味总趁她呼吸时钻入鼻腔与嗅觉继续纠缠。
她冲了个凉就窝在床上看邮件,然后一封封地回复。
李群像是住在邮件里似的,刚发过去没多久,电脑就发出滴滴两声。
“收到!”
看了眼时间,二十二点十八分。
徐凡清快速敲了几下键盘,按回车。
——早点休息
——今天不用回复我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森问礼物的电话就拨了过来,徐凡清躺床上迷迷糊糊地回复他几个无聊的问题,挂了电话。
刚挂电话就看见李群通知她主持会议。
徐凡清不擅与人沟通,要不是欠人个人情,她甚至不会接下教材编写这事。
本以为是当个小作者写两篇文章交上去完事,没曾想最后莫名其妙成了副主编。
这场会议本来应该主编主持,但主编临时有事来不了,于是顺来顺去就落在徐凡清头上。
为方便大家,她把会议改成线上,时间定在九点半。
进入会议后,徐凡清简单地说了开场白就正式进入主题。
这次会议主要是对之前整理的资料进行汇总,商讨教材分类内容的多少比例,并分析资料哪部分需要修改或增减。
大家各抒己见,好在大方向是一致的,整堂会议还算顺利,正说结束语时主编回来了。
李群把整理的会议资料发给主编,于是一组人都在静静地等他查阅。
连坐两个多小时,徐凡清抬起放键盘上的胳膊,揉了把酸痛的肩颈,本想起身活动活动,但开的是视频会议,看一眼,大家都正襟危坐,她走来走去不成样子。
正猜测主编看到哪儿了,门口传来两人聊天的声音。
徐凡清并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癖好,可木门隔音不好,门外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房间。
一男一女。
女生在撒娇,从她的声线上感觉年龄不大。
“哼,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人家的么?”
语调柔得像一摊水,软得人心里一阵麻。
徐凡清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男方回复时,楼下修理家具的师傅修剪子嘞的吆喝声从喇叭里传上来。
随着喇叭声走远,徐凡清只听到最后两字。
——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