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
孙权一个翻身,身上的锦毯掉落。步练师捡起,俯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她侧身坐着,含笑慢慢抚摸他的眉峰,鼻梁,每一次的触碰都让她欢欣不已。
“阿瑛……”
猝不及防之时,步练师被迷迷糊糊的孙权一把揽入温暖的怀中。
继而一只修长的手掌慢慢解开她的腰带,滑落一地的衣衫,被一盏幽暗的灯柔和照耀着。
粗浅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她任由他在自己颈窝处低吼,慢慢游走于身体的每一处,轻柔力道与大婚那晚的疼痛形成惨烈的对比。
这一刻的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而她也如献身一般把自己完全交托了出去。
滔天的烈焰将她的神智灼烧的一干二净,即便这个男人在自己耳畔唤的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理性在此刻被击破的一干二净,难以启齿的无言都在喘息之间被彰显。
八月贰八日,黄府喜庆一片,布置了多日,在今天得以绽放出最耀眼的光。
黄媛一夜未眠,眼下乌青,被绣墩服侍起身,一层一层的婚衣慢慢穿上她的身上,而她就像是没有悲喜的神明,置身事外的样子,仿佛不是这场婚事的主人公。
薄薄的粉敷在脸上,娥眉淡扫青黛,唇上胭脂轻点。
亲自替黄媛上妆的蔡夫人,见她一言不发,活像个玉雕人一般,任由旁人上妆添衣。
蔡夫人嘱咐致戒道:“嫁亲以后,事兄伯乃事乃父,事嫂如事乃母。”
这时,有侍女进房中禀报嫁妆名册。一箱接一箱的嫁妆摆在屋中,等待着蔡夫人亲自查验,有不少都是她亲自添置。
黄媛幼年失了母亲,如今要嫁人,唯有她这个做姨母的来打点一切,万般都不能让黄媛受委屈。
虽然黄承彦简朴惯了,不喜奢华,但蔡夫人总觉得黄媛嫁人,代表的是黄、蔡、刘三家的脸面,小家子气终究登不上台面。
“夫人,这一箱好像都是女郎的书信……也是嫁妆吗?”一个侍女拿起一封信简,不解问道。
黄媛一听到“书信”字眼,像是突然间苏醒过来,提起缠裹在身上的衣裙,就向彩笥奔去,却被眼疾手快的蔡夫人一把拦住。
“姨母,何故拦我?”
“今日是你的大喜,不该为这些小事分心,不过是彩妆繁多,他们手办事不妥帖,给弄错了。”
蔡夫人一个狠厉的眼神递了过去,令侍女赶紧将彩笥搬走。
“姨母好生反常,即是我的嫁妆,我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随后黄媛指着侍女命令道:“给我放下!”
在旁的侍女左右为难,放也不是,搬也不是,横在中间且看姨侄二人的博弈。
“新妇在喜日是动不得怒,你这鬓发乱了,姨母再替你梳理一下。”
蔡夫人耐着性子宽慰黄媛,却被黄媛视做异常万分,她看到那满满一彩笥的信简,便心生怀疑。
一把将髻上的发簪拔了下来,轻抵脸庞,威胁道:“姨母,还想瞒着我是吗?”
此举吓得周遭侍女花容失色,纷纷跪倒在地,绣墩凑到身边,哭天抹泪的劝慰却无济于事。
蔡夫人受惊而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从小乖巧到大,始终逆来顺受的黄媛,竟有如此刚硬的一面。
“你这是做什么?大喜的日子还要见血不成!”蔡夫人呵斥道。
话音刚落,就见到黄媛力道加重,不经意间,尖利的簪锋划破她的脸庞,血如红线细丝般流下。
“好好好!”蔡夫人连忙摆手安抚,“你要看便看。”
黄媛看着彩笥中堆满了信简,署名皆是周瑛和胡综两人。
手中的发簪落地,砸出清脆的声响,众人屏息,不敢多言一句。
胡综的信一份接着一份进入她的视线,从去年仲秋到新岁元旦,一直到上个月残荷败落,他信都一直未曾断绝,信中极尽相思之情让她潸然泪下。
“他没忘了我。”黄媛瘫倒在地,抱紧信简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新岁之后的信,都是黄媛未曾见过的,堆积成了一座小山,胡综在信中的倾诉,却被深藏在昏暗的箱中,不得与黄媛相见。
在此刻被打开得到释放后,一瞬间向黄媛袭来,彻底消解她积攒在心底的怨。
“我得回江东,我得找他!”黄媛失魂落魄的丢下信简,就要向门外奔去。
蔡夫人慌乱的指使侍女,拦住近于崩溃的黄媛。
“别拦着我,他快要娶亲了!别拦着我。”她挣扎的哭喊道。
泪水糊住那张被粉黛完美修饰的脸庞,点点泪水与血迹融合,抹个了荒唐。
黄媛平生第一次如此歇斯底里的去抗争,牢固于身上的束缚。
这份勇气来源于她与胡综多年的相伴相守,既是他给的,他怎能弃她而另娶他人。
“你也要嫁做新妇,怎可如此糊涂!”
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黄承彦,一声呵止住了还在挣脱侍女阻拦的黄媛。
她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愣住在那,低头望向自己身着的喜服,是如此的耀眼,又是万般的刺目,环顾一圈,院落中的每一个角落都红装素裹,不肯放过想逃避的她。
黄承彦支走一众仆从侍女,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他步履蹒跚的走到黄媛身边,拿起一旁闲置的绢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渍与血迹。
“你要嫁,他已娶。此生你与他的缘分早已尽了,勿再生出痴想了。”
黄媛咬着嘴唇,一丝浓烈的血腥气布满口中。
她所谓的坚持,最后一点也被剥夺的一干二净。
彻底软下身子,跪倒在地,伏在父亲的怀中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
当周瑛踏上襄阳的土地已快暮鼓声响之际,赶赴到隆中一路,都能听到那首童谣。
“莫学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
各种调侃诸葛亮大喜之事的声音,源源不断钻进她这个外人的心里。
她想牢牢的捂住耳朵,不去听,强迫自己不去想。
虽然这一路,她的心中早已预想过各种他与别人红烛高照的场面,可明明最先留于幻像中,嫁于他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曾幻像娇羞藏于喜盖锦帕之下的人是自己,与他祭拜天地的人是自己,隆中一片喜色接受恭贺的人是自己。
可真正走到耘野草堂前的竹林,她止步了,离那里的一片喜庆,只有几步之遥,可她却被传来的欢闹声牵绊住。
她是一个陌生人,与这里的所有格格不入。
良辰既至,婚礼以举,二族崇饰,威仪有序,嘉宾僚党,祈祈云聚,车服照路,骖?如舞。
目睹这一切的她,心中如死水一般平静,就好像那隆中被万千恭贺的人,与自己毫不相干。
这是属于他的良辰吉日。
但曾经与他那些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重新呈现在脑海中之时,铺天盖地的红与冲破天际的喜乐,一刀一刀开始剜着她的心。
天际点点星火好像是燃放不久的孔明灯。
果然没有食言,她的生辰,他会燃一盏孔明灯。
可又有什么意义,她还未嫁,他却先娶。
她苦笑了一声,天地间独她一份的苍凉,不停向她逼近。经受再多痛彻心扉,却在此刻练就了何为麻木不仁。
“檀郎,我该恭贺你与我阿姐白头偕老吗?”她问。
她一步一步的走向耘野草堂,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仿佛踏在火炭之上,啃食人心。
却被一人扯住,拽到了一旁暗处。
“周女郎若不是诚心恭贺我二弟新婚之喜,那这喜酒就迟些再喝吧。”
周瑛抬头看见是诸葛瑾,防备似的望着自己,不肯放自己向前一步。
“何为诚心?始乱终弃算诚心吗?”
“女郎寄于我二弟的信简被在下拦了下来。”
周瑛一下子愕住,像是不认识眼前人一般盯着诸葛瑾,长久说不出话来。
“孔明并未负你,只是他与你之间是万般的不可能。”
诸葛瑾见周瑛的脸上混杂了敌视与不解,那一股子狠劲和孙权有些相似。
“女郎是中护军周公瑾之妹,一旦与孔明结亲,必会影响孔明对仕途的抉择。再则,女郎与至尊自小的情意,在下是至尊的臣下,十分了解君上的所思所想,又怎敢让自己的亲弟,做出僭越之事。”
诸葛瑾用沉定的口吻说完,向周瑛恭敬行礼,却不肯退让半步。
“所以,你便阻断了我与他的联系,让他真娶了黄府的女郎。”
周瑛望着诸葛瑾,脸上浮现茫然的神情,“可与他定下婚约的那个人是我,你不能如此自私。”她说完就要闯向耘野草堂。
“女郎真要为了儿女之情毁了孔明的前途吗?”
诸葛瑾一句话拦住了周瑛。
“如今前来道贺之人都是荆襄名士,更有孔明等待已久,拜来庐中三次的左将军刘玄德。难道女郎要直冲进去,告诉众人,孔明已娶结发之妻,却和另外一个女子纠缠不清吗!”
周瑛停住了脚步,想要争个明了的心思沉了下去,情绪逐渐平息下来,她的反应已经给了诸葛瑾答案,她彻底放弃了。
“女郎,你与孔明的之间的过往,在他定下婚约的那一天就消散了干净,切勿用虚无缥缈的情意害了他,更伤了你。女郎应该明了,他这一生不该被男女之情牵绊住。”
诸葛瑾说完便离去,独留周瑛一人站在那。
她慢吞吞的坐在竹林里的石墩上,不知何时,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一抹苦笑,透出生不如死的悲凉之感。
“这位女郎怎么不进去吃酒,独坐在这。”
周瑛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陌生的声音,费力看去是一个看上去比诸葛亮年岁要大些的男子,脸上的温润之气,显得人和善不少。
“凤雏庞士元?”她问道。
“我虽第一次见女郎,但女郎像是早都听闻过我。”庞统谦和一笑,坐在了周瑛身旁。
“听诸葛先生提及过你。”
“想来你也是孔明先生的朋友,等吃他这杯喜酒可真是许久吧。”
好热闹的庞统开始熟络的与周瑛说起了往事,
“同他这般年岁的早都结亲四五年,可他偏偏执拗于小时见过的一个女娃娃,这次从益州才回来,便说寻见了那人。回来不过两月,就着急忙慌的张罗着起婚姻大事,非得把婚期定在今日,说是夫人的生辰。”
庞统咯咯笑道,见周瑛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这番侃侃而谈,像是没听见心里,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多话了,遂掏出了帕子里的蜜饯递给周瑛。
“尝尝!孔明先生说他夫人爱吃蜜饯,就买了襄阳城中最好吃的那家,今儿算是饱了口舌之欲了。”
周瑛接过一枚,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
“甜吗?”
“好苦。”
“苦?怎会。”庞统惊讶道,不相信似的塞了几枚蜜饯到嘴里,
“不苦啊,女郎再尝几枚。”
“不是蜜饯的错,是我。”
庞统见她喃喃自语,像是有无限心事藏于胸中。自觉处于此处尴尬,便在走之前,将蜜饯都硬塞给了她,又见她衣衫单薄,亲手给她披了件大氅。
周瑛坐在那,把蜜饯一枚枚的吃进嘴里,可为什么都是苦的。
这一夜,她守着他的良辰吉日,新婚之喜,看着草庐中的红烛慢慢燃尽,灯火璀璨到幽暗,再到漆黑一片,安静如斯。
秋日游,落英缤纷花满头。儿郎情深,依依双泪流,恨离愁。不忍别,待到山崩水断流!
一阵凉风过路,吹起她身旁的竹叶与浮尘,所有的一切只当是瞬生瞬灭的幻觉。
天要亮了,她抬头看向山头微露的晨曦之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