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死别
“姐姐的念想不是姐夫。”
黄珆石破天惊的一语,戳破了黄媛想要极力掩盖的实情。
他的念想也不是我。黄媛在心里叹道。
她还记得大婚那晚,那人隔着锦盖和自己说了许多的话。
“阿瑛,你那碗鸡头米粥可真是要把我齁死了,不过我一尝便知晓只有你能做出来。”
“阿瑛,主公这些时日交付我许多事,所以婚亲六礼一应由我两个姐姐操劳,你勿要怪我。”
“阿瑛,蜜饯你尝了吗?可合你的心意?”
“阿瑛,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又燃了一盏孔明灯。”
随着这句话,他揭开她头上的锦盖。
她看到他眼中的欢喜渐渐消散,转而是不解与震惊。
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他口中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她看着他有些失神的闯到前厅,被诸葛瑾拦了下来。她从交谈中听到了周瑛的名字,惊愕不止。
她慌乱的打开彩笥,找到周瑛寄给她的书信,凝望许久,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努力平息自己因震惊而乱跳的心。
那一夜,两人同床共枕,一言不发,她注视着红烛幽光投在绣帐上的鸳鸯影子,还有一束又一束的菅芒花。
那一刻,她如释重负,她对他不必愧疚,彼此的心中都没有对方。
第二天晨起后,她看到他把一应物什锁进了一个檀木合箱中。
他对她极尽为人夫的本分,陪她一起回到黄府,行回门礼。
可她还是感受到与他之间的疏离,直到他回到家中,说要带领家眷常驻新野。
她以照顾父亲为由回绝了,他未强迫,只言辛劳她了,若得空闲必时常回来,还请了他的两位姐姐时时照拂她。三两日便寄回家书询问她的近况,若有难处直言告知于他。
他是个极尽责任的丈夫。可身为男人,对女人的感情,都给了另外一个女子。
他与她都竭尽全力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黄媛感觉这样的日子,一眼就望到了头,没有丝毫波澜,牢牢困死住自己的心。好在还能留在襄阳,陪在父亲和小妹身边。
屋内柳扇轻挥,难减夏日暑气。
孙芷坐在竹簟上,接过鲁肃递给她的冰镇的梅子汤。不客气的一饮而尽,想向鲁肃府中的厨娘再寻一碗,却被鲁肃以贪凉又要闹肚疼为由阻了。
“师父,今日是我的生辰,难道一碗梅子汤都要小气嘛?”孙芷拉扯住鲁肃的衣袖,眼巴巴的问道。
她难得这般低姿态,却没有引来鲁肃的松口。
“太夫人病重卧榻,你再病了,至尊可真要焦头烂额了。”
“二哥出征,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琐事。”孙芷放弃了挣扎,拿起白面丝糕吃了起来,又喝了一碗莲心薄荷汤。
食案上放满了各种孙芷爱吃的糕点,每年生辰她在吴侯府中庆完生辰,都会再跑到鲁肃府中,小吃一顿,收到鲁肃为她制的弓。
今年吴侯府各处都弥漫着草药味,府中上下都打起万分精神,照顾病重的吴太夫人,一众宗室都在府中侍奉。
鲁肃以为孙芷今日不会来,但还是让下人置办好席面,坐于院中,摩挲着手中制好的弓,也不知自己在等些什么。
抬眸时又如约看到那张娇俏的面容,只是被蒙住了一层忧愁。
“师父,您怕鬼吗?”孙芷突然发问。
鲁肃低吟了一会,“小时如你这个年纪,怕。”
“那如今呢?”
“不怕了,一想到逝去的亲人会成为魂灵,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在自己身边,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鲁肃回忆起祖母离世时,正逢孙策大丧不久,他在孙策的灵堂见到了彼时还幼小的孙芷。
哭号的模样让人哀肠寸断,他便是拿这番话宽慰接连失去亲人的孙芷。
“芷儿如今还怕吗?”他问。
“我很希望爹爹和大哥回来看看我。”孙芷放下手中的糕点,“我已经快要记不得爹爹的模样了。”
她是孙坚最后一个孩子,对于父亲的认知停留在两岁那年,之后便只能从大哥孙策的身上寻找父亲的影子,现在只能在残碎不堪的回忆中寻觅。
“我想求他们,求他们不要再把娘带走。”
孙芷突然拥到鲁肃的怀中,泪如雨下,哭诉道:“师父,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鲁肃明白,再刚烈的心性却难敌生离死别带来的苦楚。
忽而一阵急促的呼唤声从外传来,孙芷拭干眼泪,看到侍女冉安脸上焦急的神色,心中忐忑不安,问道:“可是府中出事了?”
“太夫人突然病情加重,现下府中医士都在全力救治,说...说是...”
“是什么!”
“说是撑不过今夜了。”
孙芷的心不由得一抖,极力缓和被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
在旁的鲁肃看到孙芷这般模样,心疼不已,但还是冷静问道:“不是说这几日太夫人身子有些缓和吗?”
“是,本来这两日大好,只是今夜袁夫人突然滑胎,腹中孩儿未保,太夫人听闻呕了一口血就不省人事了。”
孙芷听闻,脚下一软没站稳,被眼快的鲁肃扶住,她按住鲁肃的手腕,求助似地问道:“师父,现在府中上下一定大乱,该怎么办?”
“你快些回府,同谢夫人一起维定府中局面,切勿放出一人出侯府,尤其是医士,照顾太夫人和袁夫人的一干人等。”鲁肃沉着嘱咐着。
“要不要书信告知我二哥?可如今他正在外征讨,这不是逼他再度收兵,无功而返吗?”
“至尊仁孝,若是让他错失与太夫人见最后一面,只会让他更痛苦。我这就让人快马传情至前线。”
鲁肃看到孙芷泪意不止,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一切有我,你且放心回侯府。”
得了鲁肃这句话,孙芷总算寻到心安,骑马扬鞭,赶回侯府。
夜深,月光传至帘栊,淋淋沥沥的雨声中夹在哀戚不断,凉风吹拂起孙芷头上挂盖的素巾。
她听到庭院深处传来的急促奔跑声,格外真切,她费力的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到孙权跨入堂内,脸上茫然的神色,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周遭侍从们零落的朝拜声,唤不醒处于被震撼中的孙权。
“二哥,娘走了...”
孙芷跪在孙权身边,撕心裂肺的哭诉道。
他无言顿在原地,脑中混乱,觉得走向挂起招魂幡的内阁是如此困难,步履维艰,像是在抵御何种痛苦。
所有开疆扩土的雄心勃勃,在此时被无情击碎。
他低头看到呜咽的孙芷对自己说:“二哥,我们没有娘亲了。”
心头一阵发颤。
又一次,失去至亲。
看到躺在床榻上,已被沐浴如礼后的吴太夫人,面上覆盖住锦绢。
孙权再也忍不住心中极度的痛苦,踉跄奔至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脸深深埋在衣衫中,悲痛哽咽。
吴侯府再次备牢吊祭,众人服缟素云,望哭哀恸,涕泣不已。
徐若琼端着一碗参汤,走进偏阁内,发现凭几而坐的孙权。眼下一片乌青,这些时日处置丧礼,耗尽了他的心神。
谢道华陪伴在侧,两人像是刚刚结束交谈。
“至尊,用些吧,身子熬坏了可不行。”徐若琼把汤碗递至孙权的面前。
见他不接,反而对着谢道华斥责道:“那夜袁氏滑胎后,怎能让消息传至璋雍院。”
谢道华垂首跪倒在地,“妾那夜一直在药庐守着汤药,并不在母亲身边...”
“你就是这般服侍母亲的!”孙权突然指着谢道华恼怒骂道。
“至尊,夫人辛劳,实在怨不得,只是袁夫人这胎滑的也太凑巧了,偏偏在太夫人快要病好之时。”
徐若琼看到孙权眉心一挑,继续说道:“那夜,亭华院出了事,奴婢不先去寻医士,反倒跑来璋雍院,大呼小叫袁氏胎死腹中之事,这才惊着太夫人。”
孙权接过徐若琼手中的参汤,喝了两口,问道:“袁氏的胎不是一直安稳,怎么突然滑胎?”
“曲绘姑姑每次回禀,都言胎象安稳。这次事发突然,或许袁氏吃错了什么东西才致如此。”谢道华答道。
“夫人尽听那老婆子的胡话,我可听闻袁夫人一直忧思深重,几次动了胎气,又不肯喝安胎汤药,能保胎到如今实属万幸。”
徐若琼见孙权脸色阴沉,不好继续说下去,
“她不肯喝?还是她根本就不想生下这个孩子!”
孙权感觉胸中腾腾升起怒火,直接把手中的青瓷碗狠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残渣碎片,起身径直往灵堂走去。
谢道华见形式不妙,立刻跟了上去,还未跨步进堂中,就听见响亮的一巴掌。
“贱妇!”
孙权狠狠的掌掴了在旁守灵的袁佩善。本就苍白的脸上,多了消散不去的红痕。
在旁守灵的宗室命妇们看到孙权额间青筋暴起,纷纷挪至一旁,吓得不敢说话。
“你保不住孤的孩子!还要用孩子逼死太夫人!你到底是什么歹毒心肠!孤留你一命,便是让你这般继续祸乱侯府的吗?”
孙权扯住袁佩善,把她生硬的拖拽到吴太夫人牌位前,香灰轻扬。
“你现在害死两个人!痛快了吗!你那个做着皇帝梦的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是不是庆幸自己生个了蛇蝎心肠的好女儿!”
袁佩善被抓住发髻,动弹不得,跪倒在地,耳边都是孙权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字字刺痛她的心。
“孤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初在庐江留你一命。数年情分,竟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