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隐忍
柴桑的长林别苑。
孙权已等候鲁肃多时，得知欲与刘备联军，和曹操彻底宣战，这一主张还是让孙权有些坐立难安。
曹操南下，荆州不战而降，益州更是亲派使者向曹操示诚。这对于江东而言，实属威慑。
刘备虽声名远播，手下有关羽、张飞两员大将，可还是被曹军接连击败，实力并不雄厚。
举东吴之力和刘备联合，与兵锋正盛的曹军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背离先兄所定桓文大业的路线，实乃对汉朝廷不忠，这些论调他听了许多，已经厌倦不堪。
孙权捏了捏眉心回了书房，推开房门，见周瑛坐在一旁静静观书，难得的闲静适宜。
“外面吵的不可开交，你躲在孤的书房倒是清净。”
“心若摇摆不定，即便躲在清净处都不得安稳。”周瑛略笑了笑，把书放下，起身给孙权斟茶。
“左将军派来的使者，已来几日，可张公依旧不许孤会见。”
周瑛如何不知，见诸葛亮被安置在舍馆中不得召见，她快急疯了，可她必须安定心思，寻个妥当的机会劝说孙权面见诸葛亮。
她将茶递给孙权时，见吕仓被竹步引领，垂首立在书房门前。
“有何事？”
孙权见吕仓欲言又止，清退了周遭众人，周瑛也打算离开时，被他一把拉住手腕，随即示意吕仓明言。
“至尊，孙贲受封于征虏将军，领豫章太守。”
吕仓抬眼偷瞄了孙权，继续说道：“孙贲将军欲遣子为质。”
周瑛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他死命的捏着，越来越吃痛，她不言，只微微蹙眉。她明白孙权的地位正在收到挑战，现如今心中正暴怒不止。
孙权觉得心口淤堵，难受万分。孙贲受封为征虏将军，领豫章太守后，从政治地位上而言，已与孙权平起平坐。
吕仓离去后，屋内寂静异常，孙权松开周瑛的手腕，猛地挥起巴掌，一把将案上的茶具推散在地，溅起满地碎渣。
“孤刚继位时，孙辅不服，暗联曹操，孤念其为伯父之子，与孤同宗同脉，留他一命。如今孙贲还对曹操心存亲附心思，这两兄弟可真是逼着孤不顾亲情之义。”
“孙贲与曹操是姻亲。曹操从孙贲入手，想必是企图如取荆州一样，想要兵不血刃，拿下江东六郡。”
“父兄基业怎可拱手让人！”
孙权激动地怒吼发泄，翻滚的怒气越来越浓，当看到周瑛手腕上的红痕，才唤回一些理智。
“孤这叫医士。”他刚想起身就被周瑛拦住。
“无妨。”
周瑛淡淡的说，“二哥哥，记得儿时你曾言，想做像伯符哥哥一样统领千军的将帅，那时我还取笑你，说你只埋头看兵书，根本没有上阵厮杀，以后也只会是个赵括之流。”
她话音刚落，就看孙权眉头平舒了起来，继续说道：“二哥哥看了那么多的兵书，可曾记得兵法形篇中的一句话？”
“何句？”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
“敌人能否被战胜，就在于敌人是否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现如今就是可乘之机，如果让曹操在荆州站稳脚跟，平定人心，到那时他腾出手来控制住长江沿线，我们就只有束手待缚的命运，时机稍纵即逝。”
手腕上久久散不去的红痕刺痛着孙权。
“二哥哥，我想阿兄了，把他从鄱阳召回来吧。”
周瑛把周瑜搬了出来，让孙权心中顿时明亮不少。
他轻拍了拍她的肩，目光坚定的对外吩咐道：“竹步，安排明日会见那位来使。”
长林别苑里秋风萧条，景致远没有吴侯府的千柳阜园雅致，唯孙权驻守柴桑时，将此处设为府邸，小主住时日。
白凝头一次随周瑛住在此处，独自一人对园林中的百折长廊，九曲回栏十分陌生，摸索了许久还找不到出园阜的路径。
眼看着快要夕阳西下，她焦急之际，听到身后传来诸葛亮的声音。连忙迎上去，刚准备行礼就被诸葛亮看出她迷路了。
“我见将军前，你将周女郎的东西交给我。如今我已面见完将军，你还没回去？”诸葛亮看了眼天色。
“葛——不对，诸葛先生。”白凝支支吾吾，“园林太大了，我实难寻到出这园阜的路。”
“我能带你出了这园，但有些事情清楚要询问一二，盼你如实相告。”
周瑛把琉璃灯罩取下来，拿起火折子把明灯点燃，昏暗的屋内顿时亮堂起来。
看了眼窗外明月高悬，提起灯笼朝外走去。
还未至园阜，就看见不远处，白凝与诸葛亮同行在园阜门口，似乎说了很久的话，她的心隐隐紧张起来。
“白凝。”
她看见白凝张望的脸上有一丝震惊，更看见诸葛亮难以言喻的脸色，灯火昏暗之下实难解读清楚。
白凝赶紧回到周瑛身边，还未等周瑛开口就急忙解释道：“诸葛先生询问我怎么跟女郎从朱提来了吴郡，又问了毛暹和金荟他们——”
不会撒谎的人，着急之下说的话，让周瑛难以相信，加之诸葛亮的眼神看自己的眼神，让她清楚白凝把所有都说了。
两人相隔一段距离，许久没说话，诸葛亮率先开口，嗓音有些喑哑，
“多谢周女郎送来的药材，多谢——”
还有其他谢意停留在嘴边，无法言明。
“左将军与江东联盟抗曹，实乃保全江东之策，先生说服了至尊，让至尊笃定了抗曹心志，我该替我阿兄谢谢先生，待兄长回到柴桑，只需全力说服江东老臣即可。”
周瑛一番话让诸葛亮心安不少，周瑜抗曹的心志无比坚定，建安七年曹操要求孙权送质子入许昌，周瑜就曾出面阻止。
孙权同意并不意味着整个江东内部同意，唯有江东内外，君臣一心，这场联盟才牢不可破。
“时候不早了，先生早些歇息。”周瑛说完便带着白凝离去。
独留诸葛亮待在那，袖中还深藏着一个革囊，囊中是一众治疗风寒流疾的药材，连翘，丹皮等物。
起初白凝将这个革囊交给他时，他还心生疑惑，一听是曹军这些时日大量采购的药材，心里逐渐明朗起来。
荆州的药材存量已不够用，曹军已经迫不及待的从江东采购草药。说明曹操的军队，在荆州的处境十分糟糕，这足以打消些孙权的顾虑。
三人短暂的会面，被躲于暗处的吕仓窥视的一清二楚。
白凝跟随周瑛回到住处，心中十分忐忑，见周瑛并没有询问自己到底和诸葛亮说了什么，稍稍放心些。
服侍周瑛沐浴时，见她一直摸索着胸口的卷云月纹玉环，不言不语，脸色苍白，像极了刚回吴郡苏醒时的模样。
突然，周瑛把自己沉入水下，许久没有起身。
白凝惊惶的连忙放下手中的米汤铜壶，以为周瑛寻死，刚想把她从水中捞起，却看见她猛然起身，溅起无数水花。
寂静的屋内，周瑛把手垂在桶沿，水不断顺着暗红色的掌纹，慢慢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后肩处的伤疤，依旧显眼，无论抹了多少消痕膏都无济于事。
白凝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她看到湿漉漉的周瑛眼眶红润，脸上徐徐流下水渍，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其他东西。
作为旁观者，白凝能看得出周瑛的心里深藏着另外一个人，虽不愿表现出来，但今夜见到那人时，周瑛微微颤抖的手还是被她感知到。
也许那个人心里也没忘了这一切，当他听到她的坦白，了解到周瑛受伤的前因后果，颦蹙与愧疚不忍的神色，昏暗之下，依旧被白凝看的一清二楚。
所有不合时宜的相遇，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她渐渐明白，两人对于不能谈起的过去，能做到的唯有这些。
周瑛正收拾回吴郡的行李，忽而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看到周瑜推门而入，她的脸上总算没了愁容。
欣喜的迎上后，发现周瑜手中紧捏一份竹简。
“阿兄，这是？”
周瑜将竹简递给周瑛，示意她可打开观看。
“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曹操的威胁逼降信已经传遍江东，江东之众在曹操的眼中，已经变成束手待擒的猎物。
“八十万众曹军势力，足以让朝野震动。”
周瑛忧心起来，若是孙权拿到此信，刚被诸葛亮说服的笃定心志，会不会有所改变。
“阿瑛觉得该迎还是该拒？”周瑜突然发问。
“该拒！此时更是主动进攻曹军的最佳时机。”
“如何说？”
“如今曹操未著恩信，荆州新附之人，心怀狐疑，人心未定，未必肯替曹□□战，曹操的水军兵力就会大打折扣。”
周瑛见沉思的周瑜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曹操先封孙贲为将军，加以笼络，又寄送此信，可见他想让江东不战而屈，和益州与荆州一样望风输诚，不做抵抗。他既然想用非武手段收服江东，我猜测如今他的处境并不支持对江东大举用兵。”
“曹操自身不利之际，就是江东主动击退曹军的最佳时机。”
周瑛畅快言罢，见周瑜沉默不语，只顾盯着她看。
“阿兄，是我多言了吗？”她被盯得心中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