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一线
城郊的田野中,缓缓穿行而过的仪仗排场,浩浩荡荡吸引周遭路上的行人,不少在田埂里劳作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好奇的围观。
孙氏一行人在宗祠祭完祖,便在一处田庄歇脚。傍溪而筑的田庄旁种满了茂密的翠竹。
田庄里的老夫妇殷勤的伺候眼前衣着不凡的贵人们,竭尽所能的拿出家中看得过眼的菜式,生怕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贵老爷挑个不满的眉眼。
孙权环顾一圈,发现屋顶砖瓦像是被修缮过,新旧瓦交替。
只不见家中该在的精壮汉子忙活田农之事,唯有一个刚会走路,能说几句话的小娃娃,怕生的躲在老两口身后。
“阿爹,在赤壁死了。”
那小娃娃小声嘟囔了一句被孙权听见。他顿时生出怜悯之心,也是自己如今为人父的缘故。
“我以后也要像周将军那样,杀敌卫国!”
被孙权抱在腿上的小娃娃,神采奕奕的说着自己的雄心壮志。
“成为江东子民的大英雄!成为江东士卒的大英雄!”
孙权刚生不久的怜悯之心,就被小娃娃眼中对周瑜的崇拜之情击退了。紧接着就是那对老夫妇,拜恩周瑜,周氏一族,彻底浇灭了。
在这些人的口中,给尽钱粮,照拂至极的周氏,是他们的恩人。
像他们这样的赤壁遗孤数不胜数,像他们这样受周瑜恩惠的士卒遗孤数不胜数。像他们这样只知周瑜恩德,视周瑜为神明的人数不胜数。
“孤到今日还不知晓周氏对兵卒施恩到如此地步。”
回到侯府后,孙权清退了众人,在寝殿内里发了好大的脾性。
徐若琼觉察出寝殿中诡异的气氛,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立刻收敛,把孙登抱到孙权跟前,缓和道:“登儿,来,快给爹爹笑一个。”
“这孩子也不知像谁,冷着张脸。无论妾身怎么哄,都是不爱笑。妾身听侍婢们说,上次周女郎来了,登儿倒是笑了。也是,毕竟是生母……”
“什么生母!”孙权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徐若琼的话。胡子因气愤不停的激烈抖动着,“孤说了,你就是登儿的母亲,周氏一族和这孩子无半点没关系!”
“妾身知罪!”徐若琼没想到孙权会发如此大的脾气,一时间给震慑的有些懵,开口抚慰道:“原本妾身想着等女郎想通了,自然是会回到至尊身边。登儿有周女郎这样的母亲,又有功勋卓著的伯舅,到底比其他士族孩子金贵。”
“妾身的娘家。”提及到娘家,徐若琼垂泪,“父亲而去,阿兄又是个不争气,终究不能给登儿带来些什么。”
孙权像是不服般,盛气凌人道:“这些功勋荣耀,孤想许,便有。孤不想给,那就是镜花水月。”
被扶起的徐若琼,全神贯注的望着眼前的人,那股子肃杀之气,指尖触碰到肌肤的一刹那,徐若琼不寒而栗,犹如坠入万丈寒潭。
江东所有皆恩衰宠盛皆系他一念之间。
——
赵妙莹带着孙芷的书信来到江陵周府,把书信交给了周瑛。
周瑛打开书信后一眼就认出是谁的笔迹。太过于熟悉,只是信中的内容,以及语气,陌生至极。
那个人向她托付了件极为重要的事。
也只是在他眼中重要。
即便信中,他把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说得分明,周瑛都没有兴趣。
她有些憎恶这些人口口声声说谈的大业,为了大业牺牲的人,偏偏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别人。
她随手把这份竹简丢进脚边的炭盆中,烧的噼里啪啦作响,举动虽惊了赵妙莹,但赵妙莹也知晓周瑛出其不意的脾性,没有过问。
周瑛把另外一封信打开,笔迹熟悉,歪歪扭扭的,口气也熟悉,一派天真的分享自己嫁人后的点滴。
“芷儿应该过的很好。”
周瑛说着把孙芷亲笔书信递给赵妙莹同观。
赵妙莹看过后,也和周瑛一样脸上堆满欣慰之情。毕竟这桩婚事成形前,是真心顾及孙芷所思所想的人只有她两。
“能看出来这位刘使君是真心待芷女郎。”
赵妙莹通过孙芷书信得出的结论,周瑛点了点头,孙芷的婚事虽开头不顺,但幸好遇见的是妥帖顾她的夫君。
周瑛觉得终于能定下一颗心。
这时,炭盆里的竹简又烧的作响,引得周瑛的思绪去。
“刘使君现如今还在江东?”周瑛问。
“是,至尊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又拨了宅院,一波侍从服侍,像是要留刘使君长住江东似的。”
赵妙莹说来也觉得奇怪,按说刘备来江东已有两月,如今正旦佳节已过许久,可还不见要离去的意思。
周瑛心事重重的送走了赵妙莹,经过周瑜的书房时,见到几位军中的将领像是在和周瑜商量些什么。
应是军情,她识趣的想要疾步走过,却听见了“刘备”的字眼出现在一个人的口中,语气愤恨不已。
“南郡是我江东军卒血战得来,岂能凭他刘备三言两句就借走!不借!”
甘宁的大嗓门嚷的前院都能听见。
“刘备久居江东,至尊又悬而未决,明日的酒宴,终究得做个了断!”
“你身为人臣,怎可为至尊做了断!”吕蒙驳斥道。
“子明,你难道同意把南郡借给刘备!”
“若是能攻下荆州,除去刘备,我吕子明首当其冲!可如今至尊都未表态,你我皆为臣子,岂能罔上。”
“难道就让这件事像个顽疾一样堵在这吗!”甘宁气愤的锤了锤自己的胸口,看向沉默不言的周瑜,急切说道:“将军!您说句话啊!”
他渴求的望着周瑜,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一旁的庞统始终默不作声。
“既食君禄,当尽君事。刘备要除!”周瑜的意思很明确,“可怎么除,何时除,需要至尊定夺。”
在外听完这一切的周瑛,刚欲回房,却突然和出房门的庞统撞上。
“士元,怎么了?”
庞统突然停步,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
周瑛比划个默声的手势,庞统心领神会。
“无事。”他应和完,跨过门槛,转身关紧书房木门。
自他跟随周瑜身侧后,偶来周府,同周瑛碰过几面。
他虽年长她不少,但有时觉得看不透她的心思。就像在襄阳初见时,看不懂她为何会在诸葛亮的大喜之日悲痛欲绝。就像在此刻,看不懂她听闻这些密情后意欲何为。
周瑛回到房中,看到白凝端着汤药进来,收回思绪,接过汤药时,迟疑了一下。
“吩咐下去,明日我要回吴郡的玄观进香。”
白凝先是一愣,久不出门的周瑛突然要出行,还是主动提及。立刻欣喜答应下来,伺候周瑛喝下过奶的汤药后,就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乔容清。
乔容清知晓后,松了口气,立刻吩咐府中上下去准备出行之物,务必妥妥帖帖。
太阳西沉,夜已入暮。
刘备置身侯府的盛宴中,耳畔正在闹哄哄地回响各种推杯换盏的声音。这样的酒宴,他自来了京口,就不知参加过多少次。
孙权对他这个妹夫真是照顾尤佳,在外人看来,孙刘联盟因秦晋之好,更加牢不可破。
可平静湖水下的暗潮,孙权和刘备都心知肚明,只闭口不谈罢了。
刘备接过一旁斟好的酒,心思全在思量如何同孙权开口,言尽辞行之事。他在京口待的时间越久,越能感受到重重杀气,悄然向自己逼来。南郡没讨来,自然不能丧了命,即便自己的大舅哥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可孙权手下那群恨不得给自己生吞活剥的将领,可没孙权和鲁肃的思量。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恨不得利刃穿心。
熙熙攘攘的人流,涌上了大殿。人人身着宽袍博带的黑衣,带着黑漆彩绘纹样的面具,左手持高长鲜亮的雉毛,右手握在手中的桃木剑,不时发出金属特有的声音。
到底分不清谁是谁。
只一拥而上,开始跳起楚地特有的舞蹈,左摇右晃,姿态夸张,大张大合之间,掀起些许微风,让人不寒而栗。
寒意穿梭在空中,让刘备觉得脊背开始发凉,握耳杯的手心也在冒汗。
那群人似舞非舞,但对准刘备是不言而喻的。
他觉得心中紧缩了一下,目光向孙权寻去,却发觉孙权早和大臣们喝的酩酊大醉,有些不省人事。
他随即急剧地按捺住腰间,发现佩剑早已卸下,那双手上厚厚的老茧被腰封的玉带勾,沁的冰凉。
只这一刻,心中一下子变得乱糟糟。
突然间,一个伶人手持桃木剑,如流星般向刘备袭去。风声中夹杂着要一击毙命的狠辣。
刘备想要回旋转身已太迟,情急之下发现眼前出现一道剑光。于千钧一发之际替他阻了伶人的袭杀,就在离自己颈喉一寸处彻底落败,保全了性命。
他没看清救自己的这个人是何模样,透过面具,只觉得那双眼睛清冷无比。
两个带着面具的伶人,在丝竹声中,剑光相近。
一个步步紧逼,一个竭力抵抗。
其中一人不做任何停留,把剑刺向眼前突然倒戈的人,却被他闪躲而过,只挑开紧系面具的丝绳,割断而裂,面具伴随着盈盈秀发,落在地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伶人看到眼前的“叛徒”,惊疑的睁大了眼睛,不敢再动手,望向了甘宁。
不明情况的甘宁和其他文武将领眼睁睁看着周瑛出现在大殿之上,救了刘备。
‘咻’一声,周瑛收回剑身。即可就听见一阵惊呼,是大醉的孙权摔倒在地,让所有人的焦点从周瑛身上转移到孙权那里。
人头攒动,醉昏的孙权被一众侍从送回了寝殿。医官看后只说无碍,只擦伤了手腕。
再被留在寝殿的只有周瑛一人,坐在孙权床边,一言不发。
身上还穿着博带黑衣,就被竹步留住,看一个醉醺醺的人。
时间瞬间就窒住了。
突然,才把她一个人留这不久的竹步进来,望着不省人事的孙权,欲言又止的模样,逼得周瑛主动问起。
“有话就说。”
竹步自不敢得罪周瑛,立刻答道:“是荆州牧刘使君来看至尊如何,正在殿外等着。小奴已经禀明至尊如今睡熟见不得人,可见刘使君像是又要事相禀,小奴我这……”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不耐烦的周瑛起身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