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重逢
庐江
周瑛整肃财务的间隙，又挑了几个奶妈婆子，侍婢丫鬟，每一个的底细都盘问的仔仔细细，不敢有半分懈怠，毕竟是要连着侍候黄媛和乔容清两个孕妇。
黄媛笑她太谨慎，现下回了庐江，不是在吴地，如履薄冰的过日子。
周瑛接过黄媛递给她的蜜果，塞进嘴里，侧身对着黄媛的腹，笑道：“这孩子我给取个名字。”
“叫什么？”黄媛饶有兴致的问道。
周瑛捏起一枚蜜果，念叨：“黄小果~黄果果~阿姐，你觉得怎么样？”
“去你的，没个正经，以为你满腹才学，能取出什么文雅的名来。”
“不好听吗？”周瑛对着黄媛的肚子，就开心地唤道：“那就跟着姨娘姓，叫周果果~周小果，就这么定了，果果啊，要乖乖的出生，不要让你娘疼的死去活来，不然，姨娘可要给你好果子吃！”
说完就把蜜果塞进嘴里，嘎嘣咬碎。
黄媛笑她幼稚，比自己先做了娘亲，却还是跟个孩子一样。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侍女禀事，说是一个来卖身的小妮子，没被选中留府，现下正跪在院中不愿走。
闻讯而来的瑚平解释道：“不是不想留，是她太小，看人说话唯唯诺诺的，奴婢声音才高些，她都能被吓哭，这样的留下来，打不得骂不得，真不知您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
院中的小妮落魄的很，泪雨梨花，说自己没了亲友在世，无依无靠，只有这一条门路可活，又爬到黄媛脚边，痛哭流涕，求黄媛心善把她买下来。
黄媛明白自己客居于此，不方便张口。又耐不住这小妮子，哭诉身世，让她心疼不已。
哭天抢地的好一会，黄媛终于脸上挂不住，准备开口之际，周瑛率先同意了。
黄媛悄声在周瑛耳边说了声，“多谢，就知道你是心软的。”拉起那个小妮子，问了名，叫秋晗。
周瑛把她支使到庖厨打下手，不必做些累活，等养两年，老练了，再分派重要的活计。
溪水从郊外的东山蜿蜒而下，径直向西流去，溪边两旁种满了树木，不时有翠绿的叶飘落在水面上，浮流而去。
周瑛站于溪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抚摸马的毛发，静静地陪着马驹低头饮水，身后是周循和周胤两兄弟，在林中策马的声音。
她把马拴在一旁，随身躺靠在溪水边的石头边，抬首遮在额间。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脸上，没一会便晒得滚烫，可她不想起，听着潺潺溪流声，周循周胤两兄弟的嬉笑声，烦恼此刻，一消而空。
这样好的阳光，许久没见到了。这样惬意的日子，许久没有过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烈马嘶鸣的声音夹杂着周胤的尖叫声。
慌忙起身，脚下踩着松石，踉跄几欲跌倒。
寻着周胤的声音，她找寻的心都跟着紧揪起来。
不能，绝不能再出现意外。
她再也不想看到漫天的招魂幡，飘在周府的门前。
周胤的哭喊声越来越大，等她惊慌失措的赶到时，瞧见周胤趴在一个高大身影的怀里，痛哭流涕，正被安抚着。
周瑛疾步上前，夺过周胤就开始查看伤势，发现他的脸上被尖利的树枝划出几道血淋淋的伤口，手腕上被缰绳勒出了痕迹。
顿时，周瑛心疼不已，一直摸着周胤的小脸，自己也哭的泣不成声，抱着周胤哽咽道：“都怪姑姑不好，不骑马了，以后都不骑了。”
等到周循开口，她才意识到周胤是从马上摔下，被路过的人所救。
她掩面整理了仪态，转身正准备向那人告谢。
等仰头看见那人的脸，感谢的话停留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歇住，她奋力的想张口，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至今日，她依旧学不会，如何与他坦然面对。
“姑姑，就是这位先生救了胤弟。”周循率先打破了寂静。
“多谢！”
这两个字费了她好大的力气。
“先生，您手腕受伤了，不如同我们回府给您好好包扎一下。”周循瞧见眼前的人，只牢牢盯着周瑛看，一言不发，更不管手腕上的伤口，正一滴一滴，染红了衣袖。
周瑛转过头，清了清嗓子，“循儿，你先带着胤儿回府找医士，再告诉你媛姨娘，诸葛先生来了，让府里收拾出厢房来。”
周循感觉出一丝不对劲，但还是哎了一声，抱着还痛哭不止的周胤和下人先行回府。
等到四周都安静下来，周瑛抹了脸上的眼泪，正准备开口，他先说话了，
“瘦了。”
她晃神一刻，咬着牙，定了定心神，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镇定道：“等我阿姐把孩子生下来，辛劳你写一封和离书。”
诸葛亮顿时哑口无言，他不成想与周瑛再度会面，她一开口，竟然要自己休了发妻。
还没反应过来，周瑛就掏出绢帕，先把他受伤的手腕简易包扎了起来，“你就当做件善事……”
诸葛亮止住了她还没说完的话，反客为主问道，“这是她的想法，还是你的？”
“是她的，也是我的。”周瑛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没有丝毫躲闪，“她不想再做你的妻子，我也不想阿姐在你身边，一辈子活的不开心。”
眼神里有埋怨，他发觉了。
“你该明白我，我没有太多的心力去做一个称职的丈夫。”
诸葛亮话语间的平淡，如往常安慰自己一样，依旧把不幸的源头与罪责，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很可怕的是，她明白他。
她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身上背负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与此同时，又要牺牲什么。
可这一刻，她不应该明白，她是周瑛，而不是益州，他的幺儿。
“那就不要再让我阿姐继续为你，和你的功名大业而牺牲自己。放她一条生路。她自小客居江东，即便回了荆州，一直都在听别人的摆布调遣，她的人生一直在成全别人，你们何时能成全她？”
成全？
诸葛亮觉得此刻，自己在她心里，已经和十恶不赦的人属于一类，都是害了黄媛一生的人。
她明明能理解，可她偏偏不去理解。她已经不能站在他的身侧，而是站在他的对立面，就如现在这样。
他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她理解。
他看着眼前人，作为一个女人的丈夫，所苦苦维持的最后一丝体面，也要荡然无存。
“阿瑛，我现在不想同你争论这些！”他的脸色冷得有些骇人，眼眸中不是愤怒，而是挣扎之下的痛苦。
仅仅这一声就呵斥住了周瑛，她有些茫然无措盯着他，听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对夫人好，为她思虑万全，我清楚。我身为丈夫难道不想吗？只是，她从不麻烦于我，从不所求于我，哪怕她能张一次口，说一声需要我，需要她的丈夫为她做些什么。可一次都没有，即便岳丈过世，天塌地陷之际，她都没有。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埋藏心里许久的话，说的艰难无比，嘴角若有若无的苦笑，都在彰显在这段看似琴瑟和谐的姻缘里，他的无奈与举足无措。
他在外，永远平稳自信的处理所有。唯独在黄媛那，他是个无助的人，毕生所学都教不会他，如何与枕畔之人相知相守，哪怕肌肤之亲的融合，依旧隔着冰冷的心。
而今听闻这一切，目睹他的失态的人，是他最不愿提及到的人，也是最不应该知道这一切的人。
周瑛哑口无言，顷刻间就明白，黄媛根本不爱他，哪怕孕育与他的血脉至今，依旧不爱。
如此客气，却又如此疏离。
所谓至亲至疏是夫妻，可惜，他们的“亲”因孩子而连接，除此之外，都是疏。
她再也说不出任何埋怨的话语。眼前的人，处于丈夫的境地，何尝不是一个失意的人。
她相信他曾努力过，也相信黄媛真的无意过。
她太了解这两人，以至于婚后的相处，她都可以想象那份夹杂在彼此间的窒息。
无对无错，只是造化弄人，又不甘此生如此，不想一生无解。
“走吧，阿姐应当在等你。”周瑛不敢再去看他，不想瞧见他失意的样子，她见一次，心疼一次，却不该，不该。
诸葛亮牵着两人的马，跟在她身后，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向周府走去，
“看你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应当早已安然无恙，只是你耍这小伎俩，可把夫人吓得不轻。”
他不经意就看穿，周瑛应该是装成外界谣传那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看到她能哭能笑，还能三言两语间把他逼得无路可走，就知道她无事。
“只有装疯，骗得过所有人，我才能逃离开吴地。”
“为什么要逃？”
周瑛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仰头，这个角度，看他的模样最是好看，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我不想留在那个人身边，不想做他的妻子，不想做吴侯府的夫人。我不想，所以逃了。”
说完也不顾他的反应，转过身去，继续走。
“我以为你和吴主，很好。”
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孩子，还是孙权宠爱至极的嫡子。上次刘备返回荆州，诉说那晚酒宴后，周瑛出现在宪英殿，自作主张放他归荆州的事。包括周瑜过世后，她应该留在孙权身边，得到该有的庇护。
她的身份，她的遭遇，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她会同孙权琴瑟和谐，至此一生。
“我不想嫁给他，宁死。可我想嫁的人，已经不能再娶我了。”
她后半句声音极低，低到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他还是听到了。
什么时候，这份情意能不再隐藏，能于日光之下交代的清清楚楚，可以正大光明的看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