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阿潆
周瑛把下人都谴走后,轻拍着孩子,犹豫了片刻,对诸葛亮悄声说道:“让我阿姐留在这儿吧,她在这过的也舒心些。”
诸葛亮脸上的笑颜逐渐削薄,一直没说话,灯火映照之下,让周瑛有些猜不透。
但无论他如何决定,黄媛都会留下。
屋内寂静,只有黄小果酣睡的呼吸声。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黑夜。
周瑛心下一沉,急忙寻声看去,预感到正发生着不寻常的事,心中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
下人似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跑来回禀,说黄媛下身落红不止,人怕是要不行了。
周瑛失魂落魄地站那,赶去的一路上,始终不相信,几个时辰前还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什么叫落红不止,什么叫不行了?周瑛迷迷糊糊的想着。
直到看到黄媛昏死在床上,那张清秀的脸孔,白得就像一块素绢。锦被湿红一片,全是猩红的血,比那日生产还要严重。
她哑着嗓子,发疯似的推搡着下人去请医士,去拿止血的药来。跑到黄媛,她忘记了哭,拼命拿锦帕去止血,可越来越多,她的眼前除了红色,还是红色。
“阿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不能睡!我求你看看我!阿姐!”周瑛不停的嘶吼,想急忙唤醒黄媛,告诉自己,她还在。
急忙赶来的医士慌张诊脉,说是黄媛产后失血过多,如今已是回天乏术,只得拿参吊命,尽快安排后事。
诸葛亮看此景,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步子也迈得越来越缓慢。
周瑛去拉黄媛满是湿汗的手,将参片含在她的口中,总算等到黄媛睁开了眼睛,微弱的发出声音。
她赶紧凑上前去,断断续续听到“紫藤”二字。
“紫藤?”她有些茫然,但寻着黄媛的目光,看到妆案上的妆奁。她立刻跌跌撞撞跑去,从妆奁最里层找到了一枚紫藤花玉簪。
她颤抖着手,交给了黄媛。
是那年上元夜,胡综送给黄媛的。
这些年,她还是没放下。
周瑛哭着对黄媛说,“阿姐,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我这就去找胡从事来。”
转身拉着愣住原地的诸葛亮到一旁,随后跪倒在地。
“我求你!”周瑛第一次向他下跪,知晓自己即将开口的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求你让我阿姐和胡从事再见一面。我求你!”
诸葛亮心中一抖,身不由己似的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人。心神依旧沉浸在强烈的震动中,却被她的哭声唤回。
“檀郎,我求你!”
她看见诸葛亮颤抖着身子,缓缓闭上眼睛。心如刀绞,可她已经无路可走。
一天一夜,这些时间里,她不知道跑死了几匹马,她顾不得数。
来到鄂县,胡综的宅邸,把胡综拉了出来,身后是吴庭璧喋喋不休的辱骂,她也顾不得回应。
只在路上,用寥寥数语告知胡综,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待她同胡综赶到庐江,看到黄媛躺在诸葛亮的怀里,似彻底沉睡过去。
可诸葛亮知道,黄媛在用为数不多的生命,等待一个人,如今,等到了。
他识趣的离开了,身旁的胡综疾步跑到自己妻子床前。
“阿潆,阿潆,你看看我。”胡综拿起冰凉的手放在脸旁,唤道。
黄媛颤颤巍巍睁开了眼,眼眸中终于涌现一抹光彩,是诸葛亮从没看过的。
“伟则,我想吃你做的鸡头米粥,担心你又错放了盐。”
胡综一边哭一边笑,“不会,阿潆,我按你教我的,再也没做过这样的蠢事,你想吃,我这就去做。”
黄媛微微点头,眼角不自觉流出一滴眼泪。
只一会,胡综就端着一碗百鲜的粥跑了进来,抖着手喂黄媛喝下一勺。
“阿潆,口味如何?”
“伟则。”黄媛的语气越来越轻,胡综不得不靠近,才听到她唇齿间的声音,“以后可不要再错把糖当盐。”
而后,他再也感受不到面前之人的温热鼻息,再也没有。
“我答应你。”
他紧握她的手,她的手里,牢牢攥着那枚紫藤花玉簪。
曾经上元节那晚,他替她簪于发髻间,道一句,“这簪很配夫人。”
随着那碗跌落碎地的声音传出,周瑛满腔的悲苦都被牵引起来。
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日子里,连续失去两个至亲。
南山堪作誓,福禄应天长。
她的人生,时至今日,就在不断地失去中更迭。
同孙权一样。
又是漫天的招魂幡。
诸葛亮把拿纸休书放在黄媛的身边,随着她一同埋入地下。
当临终之际,黄媛向开口胡综要那一碗粥时,诸葛亮就明白,夫妻二人,从未真正走进过彼此的心里。
在等胡综前来的那一天一夜里,黄媛终于对他敞开心扉。
两人大婚那日,她隔着红盖,听到他唤“阿瑛”,看到他掀开盖头时诧异的眼神,就彻底明白,彻底心死。
“阴差阳错之下,世事总归无常。你想护佑一生的人不是我,能护佑我一生的人也不是你,我们都耽误了彼此。吾幼辞家,报亲日短,今则已矣,把我葬在汉水旁罢。”
她这一生,从未为自己而活过。
身为丈夫,他最后能做的事,就是成全她的心意,了却她的心事。
结束这一切,送别那日,周瑛看到憔悴的不已的诸葛亮。
“对不起。”
即便她已经说了无数遍。
允许她如此残忍的伤害他。
可他只淡淡一笑,对她说:“阿瑛,好好照顾自己。”
只留下这句话,便带着诸葛果回了荆州。
建安十八年,春
建业
孙权站在廊下,步练师陪在身侧,院中的大虎和孙登在几个乳母的陪伴下玩着纸鸢。
现如今在儿女福气上,他是不缺,一儿一女都是他的心头肉。林薜荔又身怀有孕,虽不知是龙男还是凤女,但他看着孙登和大虎,已然知足。
只孙登瞧上去远不如大虎这个女儿家有活力,不像大虎经常围着孙权,一直奶声奶气的喊“阿父”,他多是不言不语。
可能是如今寄养在步练师处的缘故。
去岁,徐若琼支使人于花圃中埋雷公藤,又嫁祸给步练师的事败露。孙登就被孙权抱去给步练师抚养。
孙权责骂徐若琼善妒,将她谴去去吴郡故地,聊此余生。
名分,地位,儿子,全是他给的,他随时都能收回。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乌有。
身边的女人,给他孕育了女儿,又抚养了他的儿子。
如今是建业内宫真正的女主人,虽无名分,但却有实权。
名分这东西,他不看重,想给,随时都可以。
徐若琼和步练师趋之若鹜。他最想给的人,却偏偏不在意。
自从把治所搬来建业,前朝的几个文臣就开始掺和他的家事。
欲把徐若琼谴回吴郡时,他们跳出来劝阻。尤其是张昭,张嘴闭嘴,礼仪法度,接二连三废处正妻,于礼不合。
更提及到孙权第一位夫人谢道华,算是彻底触碰到他的逆鳞。
孙权不由分说把徐若琼谴走,把建业内宫的协理之权给了步练师,气的张昭几日不愿来议事。
春年时祭拜完母亲吴太夫人,张昭又上表,劝孙权尽快确立内宫中殿。正妻之位空缺,中宫迟迟不立,多的是臣下之间暗潮汹涌,争相将女眷送来内宫。
如今主事的步练师出身寒微,步氏算不得大族,即便如今步骘已是交州刺史,步氏在那群士族出身的大夫眼中,依旧上不来台面。
孙氏已起于微末,所娶正妻必不能再出身寒门。当初吴太夫人给孙权选娶谢道华,便是看重谢氏的家世清贵。
孙氏开拓立业至今,想稳固江东士族的心,江东之主的正妻,必须出身名门世家,才堪配孙氏基业,堵得住悠悠众口。
这些争论不休的声音,孙权一清二楚,可他从不决断。
再等等吧。他心叹。
看了一会孩子玩闹,到了时辰,孙权回书房时,瞧见秦剂立于那。
他渐渐已经不再渴求,能从秦剂的嘴里,听到周瑛彻底病好的消息。还是从前那些老话。
从脉象看,一切无恙,只是不能再受刺激。
这句话,他牢牢记在心里。像是悬在头顶,一道不能踏足一步的禁令。
近三年,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夜不成寐之际,发疯似的想夜奔至庐江,看她一眼,哪怕一眼。
可又怕她再受到伤害,真的一病不起。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看见孙登的眉眼,就看到了周瑛的影子。他忍得快疯了。
他对秦剂吩咐道:“今岁,她守灵丁忧便期满三年,孤要她彻底痊愈。”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强制性的命令。
跪倒在地的秦剂再度抬起头,看到孙权的目光有种偏执的阴沉。这个命令,是让他必须有扁鹊再世的本事,把周瑛治好。
可这病能不能治好,不在医士,而在周瑛,就看她愿不愿意彻底好起来。
秦剂离开了侯府,明白这场近三年的骗局,真要结束,再陪周瑛玩下去,自己的小命真要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