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载
庐江
周循拿着秦剂寄来的信,准备交给周瑛,却恍然想起,周瑛离开家已有三月之久。
这一次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乔容清一边想一边在周循身上比划尺寸。让瑚平送来的几匹布料,她挑选了许久,仔细摸着布料的绵软,然后让瑚平帮着剪裁。
这两年衣裳做不停歇,才能赶上两个孩子长的速度。
周瑛做的摇摇床里,正熟睡一个女娃娃,是周瑜的女儿,出生在建安十五年的冬天。
取名为瑢,如美玉那般纯洁美好。
“也不知端午前,你姑姑能不能回来。”
乔容清算日子,过些时日便是寒食节,那时周瑛应该回来了,一家人又能团圆。
每次周瑛离家三月便归,在家待上一些时日,又收拾行装离开。
府中上下口风紧,不对外透露半点周瑛病好,能自如出行的消息。
周瑛从不说自己在忙些什么,乔容清也不深问,只需要周瑛保重自己,小心行事。
如今,周氏一切尚好,日子有了起色,再也经不起大的风浪。
母子两闲话家常,提到周胤最近读书又不甚认真,连骑马射箭都连逃了几次,管教的师傅连连叹息,说打不得,教不了。
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的教导约束,周胤跟着庐江本地的士族子弟,快混成了二世祖。
周循是长兄,对周胤耳提面命过几次,可收效甚微。乔容清是慈母,心疼周胤如此,全是没了父亲,下不了手管教。
唯等周瑛回来,做恶人,使些手段来好好整治整治他。
“瞧瞧你!又去和杜家几个小儿鬼混!真是皮痒了是不是?”
乔容清闻声出去,看到周瑛一手揪着周胤的耳朵,一手把包袱丢在侍婢。
一身的男儿装扮,恍惚间真以为周瑜回来了。
“姑姑与你说了多少次,少外出同那些不着调的纨绔子弟鬼混,你小子真是把姑姑说的话当耳边风,什么时候能同你阿兄一样,少让别人替你劳心!”
“疼疼疼!姑姑!疼!”周胤吱哇乱叫,手攀附上耳朵,只等周瑛撒手。
“哼!你还知道疼,等闯出来祸,收不了场,该你吃的苦临到头上,才让你知道什么是疼!”
周瑛一撒手,就看周胤一冒烟的躲到乔容清的身后。
“阿娘,您就看着姑姑可我一人欺负。”
“谁叫你不省心,你瞧你姑姑有这么凶对你阿兄和小妹吗?”
乔容清也不护,把周胤从身后扯出来,看他一身的泥水,就知道又是跑出去疯玩一天,落了学堂的课,摇头叹息了一声,
“今儿不许吃饭了,去书房把你父亲的兵书,全都抄写一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吃饭。”
“阿娘啊,又抄,都抄多少遍了,我早都会背了。”
周瑛迈步过去,赏了周胤一个毛栗子,疼的他直捂头,“你小子就算抄个千遍万遍都磨不掉浮躁的心性,等什么时候能如你阿兄一样稳重,做事知道瞻前顾后,那书就不用抄了。”
说完也不顾周胤在那耍赖,拉起周循的手就往内院走,仔细询问他最近的功课和骑射如何。
“没让姑姑失望,你阿父知道,也会很开心的。”周瑛欣慰的说道。
周循眼底闪过一丝难过,他是周瑜的长子,他应该出色,不能辱没父亲的名声,不能抹杀周氏一族的荣光。
随后把秦剂的信交给周瑛。
周瑛接过,打开读完后,面色凝重。
“姑姑,可是有什么事?”周循问。
周瑛摇摇头,“无事,不必你忧心。”
她准备回房时,被周循喊住,停在脚步,倚在门框那,
“姑姑,等循儿再大些,您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周瑛心底暖洋洋的,笑道:“好,等循儿大了,能独撑起周氏一门,到时姑姑可就要寻个夫家,做个闲散婆了。”
“是那位诸葛先生吗?”
这个问题把周瑛问住了。她知道周循为什么这么问。
这三年间,那个人偶尔祭拜黄媛时,会来周府小坐。
只是两人从没见过面。他来时,她都恰巧不在庐江。
周循能感受到,那个人记挂着姑姑。
入夜
周瑛又把秦剂的书信翻开,紧迫感扑面而来。这场骗局,秦剂是没有小命再继续陪她玩下去。
今年,她的病必须得好。
她必须趁着回到江东前,把周瑜的死因调查清楚,否则,这三年来,踏遍江东寻踪迹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一次次的寻而无果,周瑛早已习惯从希望到失望的无奈。
当初在巴丘给周瑜疗伤的医士,全被孙权杀了。诊断的文书,也都烧了干净。
她掘地三尺,找遍这些医士的亲眷,探查到底是否背后有人花重金,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害死周瑜。
可终无所获。
她自己都快要放弃,慢慢开始相信周瑜只是旧伤复发。
或许她真如外人道,陷入了一场三年的偏执中,自己折磨了自己三年。
听到有人扣门,周瑛赶紧抹了一把泪,打开后看到是乔容清。
乔容清进屋后,看周瑛似哭过,却也不询问,主动拿起玉梳篦,给周瑛梳发,一下又一下。
她眼前的周瑛从十二岁变成了二十二岁,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小姑娘,成了现在独撑周氏门户的女人。
“璟容,停一停吧。你阿兄若是看你这样,该心疼坏了。”
乔容清知道周瑛对周瑜的死,始终放不下,这两三年,多半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可查来查去,都是无果。周瑛也被磋磨的不似往日神采奕奕。
这一切该结束了。
“你阿兄从你出生起,每年都会给你置办一件嫁妆,什么都准备好了,不如寻个可靠的夫家,就此……”
她梳发的手突然被周瑛握住,
“嫂嫂,从前,因为我的身份,没人真心娶我。现在,因为我的身份,没人敢娶我。”
世代簪缨庐江周氏的女儿,周瑜的妹妹。曾经,这个身份,多少人看重。可如今,又有多少人不敢沾染,日薄西山庐江周氏的女儿,孙权长子的生母,一个疯了的女人。
注定她这一生,都不会如周瑜曾祈佑那样,寻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福瑞绵长的度过此生。
“阿兄曾答应我,我要是不想嫁,会养我一辈子。这个诺言还作数,嫂嫂你可不能赶我走。”她玩笑的语气中夹杂几分认真。
她再也没有底气,去面对失去。再也没有什么,能失去。幸好还有这个家,支撑她。
“我还指望你替我多管教这几个孩子,没了你,我可真管不住。”
两个曾经不相容的女人,因这几年共同面对风雨,互相明白彼此,互相扶持。
周瑛看到案头摆放几卷画,立刻拿起。
“前些日子,赵夫人命人送来的。”乔容清道。
周瑛欣喜,仔细把画卷徐徐铺开,孙登的模样渐渐出现在她眼前。
画上的孙登被抱在孙芷的怀里,穿着锦棉衣,手上玩着布老虎,圆润的小脸,嘴角带着甜甜的笑。
周瑛的双眼逐渐被泪模糊,指腹轻轻扶上画帛,孙登的面庞,“长大了,应该是去岁冬画的。”
长大了,会喊阿娘了。
可惜,不是唤她的。
展开剩余的画帛,全是孙登在书房埋首写字、读书的模样。
“还那么小,就要这样辛苦。”她着实心疼。
乔容清安慰道:“登儿是长子,又得至尊看重,是要比其他孩子辛苦些。”
周瑛只想她的孩子,永远平安,一生无忧。其他的大业功名,她不想缠绕于他。
可她也知道这份夙愿难以实现。他的身份,注定与“无忧”,无缘。
拆开赵妙莹写来的信,慢慢读来,才知晓建业发生的事。孙登虽养在步练师身旁,但平日多是赵妙莹和孙芷照料。孙芷自去岁被孙权从荆州接回江东,便日日醉心于照顾孙登。只能孙登再大些,她亲自带孩子去策马。
信结尾之处,赵妙莹让周瑛放心,安心养病。她们会好好照顾孙登,绝不会让步练师伤害孩子。
周瑛读到这里,边哭边笑。她感动于孙芷和赵妙莹如此真心待她和孩子。
她们虽对步练师处处提防,但周瑛是对步练师最放心的。整个建业内宫,最怕孙登出事的那个人便是步练师,养在自己膝下的不是自己的亲子,一旦行差踏错,最容易落人口实。步练师还不想失了孙权的荣宠,她需要孙登。
想到这,周瑛嘴角的笑凝固了。孙登不过四岁,就已被利用邀宠。
以后呢?
周瑛不敢想,一想便心头发苦,会质问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愿意为了孙登,留在孙权身边。如此,便不用日日忍受这样的思念之苦。
她寻觅许多,守护了许多,却偏偏牺牲了与孙登的母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