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重逢
这时,竹步进禀:“至尊,鲁都尉求见。”
屋内笑语停歇,孙芷面容有些不自然。
孙权也察觉到了,轻咳一声,起身便走。
赵妙莹如常跪拜,送他这个浩浩荡荡的仪驾,来了又走。
忽而,他停住脚步,回身对赵妙莹说:“让庖厨备好宵膳,孤处理完便回来。”
赵妙莹“喏”了一声,并没有一旁侍婢们替主子深感承宠的喜悦。
与孙芷携手进了内室,她悄声试探问道:“你还不肯见鲁大夫?”
孙芷眼底覆满忧伤,已无神采奕奕。自被接回江东,结束与刘备那段联姻后,她就如出嫁前一样住在吴侯府,过着吴主之妹的快活日子。
可到底不似以往,能欢心情深的寻到那个人的府上,缠着闹着要他陪自己。再也不能。她心里过不去那道深坎,当初是他,是他同意把她奉献给其他男人,为了所谓的江东霸业。
爱一个人是真的,恨一个人也是真的,爱与恨交缠在一起,全都倾覆在一个人身上。
孙芷换了话由,托腮厌厌说道:“秦剂回来了,说阿瑛的状况不是很好,我真想去庐江看看她,可二哥不给,说会刺激到她。”
“今日登世子又画了师父的一幅小像,说他想娘了。”
赵妙莹长叹一口气。孙登对周瑛的思念不敢让旁人知晓,从前不敢让嫡母徐夫人知道,现在不敢让养母步夫人知道。
自始至终不敢让孙权知道。
他只能偷偷地跑来赵妙莹这,临摹着赵妙莹画的周瑛小像,将亲娘的模样印刻在心里,久久不敢忘。
府书房
摆放于书案的香炉,馨香扑鼻的青烟随风飘散,九枝灯火烛簇簇。
鲁肃端坐于案前,等待约摸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见到孙权。
先是汇报陆口军情,后又是荆州方面的动向。自刘备于两年前率军开赴益州,他便屯兵驻扎于陆口,守住水路咽喉要道,观望荆州的动静。
期间两年多的时间,循例,他亲自回到建业,来到侯府,向孙权呈上军情。
这些事本可以交待给副将文部,可他偏偏亲来。
“去岁,孤书信一份给诸葛孔明,询问左将军如今在益州有何人辅佐在旁。孔明回说是庞统和廖立,以这二位楚地才俊的才学,可辅左将军兴复汉室。”
孙权回忆至此,不经意讥笑:“背信弃义之徒都喜将汉室兴衰挂在嘴边。早先孤邀他同取益州,他却和孤说与刘璋同为宗室,不忍如此不仁不义。如今,却独自要把那么大块地盘吞下去,他可真不怕撑着。”
端起耳杯,吹拂过汤热气,鲁肃未接话。他心里明镜,孙权是气愤刘备抢先攻取益州,却又必须忍气吞声。
去岁十月,曹操率兵攻取濡须口,孙权不得不向刘备求援。正是因为还需要彼此,才不会撕破脸皮。孙权依然看重孙刘联盟,不然也不会派路他亲自驻扎陆口,维系与荆州的联系。
内外皆受掣肘制衡,这个年轻的君主,不免在他面前牢骚几句,言尽于两人之间,不为外人道。
鲁肃放下耳杯,劝慰道:“至尊,肃刚至侯府,听闻这几日议事堂事多繁杂,张长史等一众府令,皆与至尊论事从昼至夜。至尊还需保重圣体,才是三军六郡福泽。”
“说来可笑,子敬是不知张公他们和孤论道的是什么。”孙权斜在几上,含了一抹无奈的笑意,“所论既不是军政,更不是民生。是要给孤讨夫人——”
话毕,他摇着头笑了起来,几声过后,嘴角的笑意凝固不动,脸色难看至极。
时至今日,他身为江东的君主,连枕畔之人都需得这些文臣武将的认可。
他幸的每一个女人,娶的每一位夫人,娶的每一方势力,他都思量万分,不会行差踏错,触犯到江东世家大族的利益,尽力权衡各方的利弊关系。
永远保持平稳。
“听闻至尊心仪步夫人继为中室。步夫人如今统管内宫,抚养世子,贤德端和,为宫人称扬。”鲁肃道。
“不错!”孙权满意一笑,指着鲁肃道:“可惜,张公这群人不像子敬这般懂孤的心意,他们极力劝谏孤,要从大族中挑选堪配的女媛,入主中室。他们这群人,就是把门庭身份看的太重。”
出身寒微的孙氏,靠着父兄浴血打拼,才有江东基业。外人皆知孙权最瞧不上出身之论,所以他才与张昭等人,因为一桩娶亲纳亲之事,竭力争论到如今,不肯松口。
张昭等人越反对孙权迎娶步练师,孙权越宠喜步练师,给尽荣光。就差一个名分。
“真不知张公他们到底满意何人?”孙权叹息一声。
鲁肃想劝解孙权两句,勿要因此事一意孤行,离了江东君臣之心。可又后觉疑惑,孙权往日并不似这般固执,与张昭等人僵持不下,不肯让一步。
涌在嘴边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灯火忽恍,竹步躬身进禀,步练师派人来,说是亲手制了甜羹,登世子喜饮,想请孙权前去尝尝。
孙权听后,满面红光,称赞了几句步练师贤德,便吩咐竹步摆仪驾。
竹步还记着孙权此前答应赵妙莹,说处事毕后,便去陪她。这会子,见孙权好像忘记这茬,他也不好提醒。如今,步练师宠恩正圣,可不敢得罪。遂摆驾陪同孙权去往步练师处。
竹影摇曳,拂来阵阵春风,微波荡漾,浑身湿淋淋的小周瑛拥在黄媛怀里。
“他们笑话我是没娘的孩子!”周瑛咬着牙,愤愤说道。
一个八岁的孩子尽其所能护佑安慰一个五岁的孩子。
“我也是,同你一样。”黄媛云淡风轻,没有丝毫悲伤和难过,就像在说一件平常之事,化解怀中之人的悲愤。
“我们两和他们不一样!”
“怎么说?”
“他们没有疼他们,爱他们的姐姐。我有!”周瑛仰着脸骄傲说道,“他们没有聪慧机灵的妹妹,你有!”
黄媛咯咯一笑,把周瑛垂髫上的杂草揪了下来。
庭训严谨周氏的三女儿,竟和别府里的公子哥打架,还一同摔进了湖里。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就是因为其中一人言语戏弄了黄媛,惹得周瑛挺出小身板,粉拳相向。
“阿姐,我有你,只有你陪着我。”周瑛温声道。
从她来到这里,一睁眼,便只有黄媛伴她昼尽夜来,夜尽昼至。
“我也只有你。”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阿姐!”周瑛问。
“阿姐,你说话啊!你回答我!”
烟雾腾腾,幽幽青光。
忽然,周瑛的身子从床边跌落,重重摔倒在地,手腕磕在竹木脚踏角上。
又梦魇了,眼角被惊醒的眼泪不住的流。
疼痛带来的清醒,她立刻以膝代步,爬到床边,看向熟睡的黄小果。还是没有醒。
接过白凝递来的粥,只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勺,便搁置在一旁。
“真寻不到能治此病的良医吗?”她心底千回百转的问,没有答案。
瓷瓶清脆的撞击声越来越近,陌生的脚步平缓而至。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周瑛的身后。
她转身回望,止住眼泪,惊喜道:“阿来伯!”
是阿来伯和拂霖。
阿来伯依旧鹤发苍颜,快十年,他竟不见深老。身边背着药箱的拂霖,脱去稚气,依旧是谦和有礼的少年郎。
“阿瑛哥……不对,是阿瑛姐?”拂霖瞪大眼睛,急忙改口。
身后的黄珆拂尘一甩,招呼道:“别哥哥姐姐了,救人要紧。”
三人顾不得叙旧,围拢在黄小果的床榻边。
阿来伯轻把浮脉,细查伤口,颦蹙眉头。
周瑛的心紧揪,连呼吸都不敢舒畅。若是连阿来伯的圣手都救治不了,就……
不会的,不会。
她死咬嘴唇,目光不离阿来伯,生怕错过他的任何神情,或好或坏。
烛火忽明忽灭,摇晃在周瑛苍白的脸上。
片刻,阿来伯长吁一口气,一伸手,拂霖立刻打开药箱呈上,十几个大小不一样的瓷瓶药罐错落有致。
阿来伯摇摇头,拂霖立刻折开第二层,显出针筒、小利刀。寒光厉厉。
白凝掌灯靠近,烛火通明,照亮此间方寸之地。
火舌跳跃,舔舐燎烤阿来伯手中翻转的小利刀。
刀锋触碰黄小果手臂上灰白色的水泡。
周瑛眉心一挑,身子抖动。
脓血污水徐徐流出,浸蚀阿来伯手中的细布,洇湿一滩。
小利刀被丢进铜盆,大大小小的脓泡就这样尽数挑破,露出血红肉白。
瓷瓶中的褐色药粉,纷纷扬扬落至血口上,抚平一切。纱布缠裹,黄小果的手臂足足胖了一圈。
“泡已破,再喝些汤药,今夜烧退,三日内便能结痂,只是这留下的斑痕怕是要过了冬才能完全消退。这小丫头倒是可别叫唤丑吧!”
阿来伯拿温水净手,轻松的语气让周瑛紧绷的心彻底松缓。
黄珆扶住软塌身子的周瑛,能感受到她因紧张的颤抖,正慢慢消退。
“我寻到这位神医时,他正给别人治这病。带神医回来的一路上,可没让他老人家受车马颠簸的折腾。”
黄珆笑说完,便吩咐观中仆从收拾出厢房,给阿来伯爷孙俩居住。
周瑛千恩万谢,感激的眼泪徐徐而落。让拂霖有些怀疑这还是曾经那个在益州趾高气扬的阿瑛哥吗?
给黄小果喂下药后,三人才得坐下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