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前路
刚入夜,林薜荔独自去了周瑛的房中。
见白凝正给周瑛梳理发髻,她自顾自的笑吟吟走上去,接过白凝手中的翠玉梳。
刚碰到周瑛的乌发时,周瑛立刻侧首对林薜荔说道:“这样伺候人的事,怎敢劳烦夫人。”说罢递了眼神给白凝。
白凝刚想从林薜荔手中拿回梳子,就被林薜荔躲过,她含笑开始给周瑛梳起,“从前妾服侍女郎时,这等梳鬓理髻的事可都是妾亲力亲为,哪里就是劳烦了。”
梳落发尖,周瑛看向铜镜的自己和林薜荔,直截了当道:“深夜夫人造访,难道要与我叙旧情?”
林薜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愿女郎能念在曾经妾与您的旧情,放妾一条活路。”
伏在周瑛的膝尖,泪眼婆娑看向自己曾经的主子。
周瑛颦眉,亲扶林薜荔,见她执着不肯起身,劝道:“你是至尊的夫人,身份贵重,怎可如此。”
“妾能获荣宠全受恩于您,日后这份荣宠还能否继续,全要看女郎恩赐。”
这话说的不遮不掩。看得清形势,摸得清自己日后的路。
为了满足心里的欲望,委曲求全也好,做小伏低也罢,总是能舍得低下自己的身子。
墙头风吹草做到这个份上,也算种本事。
周瑛着实要高看清醒至极的林薜荔一眼。
随后亲热拉她起身,有感而发说道:“从前日子优渥之时,何曾体会过你的处境。待自己失去了眼前人,身外物,才明白,一个女子想要安安稳稳活在世上,就需要傍个依靠。”
被这番话说进心坎里的白凝,紧紧握住周瑛的手,发现自己与历经坎坷的周瑛终于有相似之处。
周瑛拿帕子拭去眼泪,继续道:“我少时至吴郡,多亏你悉心照料,无论外人如何挑拨,你终归都是从我周府嫁出去的人,是我的知心人,娘家人。日后,我回到建业,自然是要与你互相扶持,共同给咱们得登儿和虑儿谋一个好光景不是。”
“女郎此话真让妾无地自容。”白凝哽咽说道:“妾定当誓死效忠女郎,虑儿日后必会为世子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都是亲兄弟,不说外话。”周瑛莞尔一笑,让林薜荔更觉安心。
送走林薜荔后,周瑛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命白凝把那把翠玉梳给收进妆奁内屉里,不许再用。
服侍周瑛歇下,白凝在床旁案头,燃起一烛光,坐在脚踏上,开始给周瑛剥松子吃。
她打赌输给周瑛的。
午后,管家来禀,说林薜荔派人把一早寄往建业的信给追回。
周瑛听完便和白凝打赌,说今儿一入夜,林薜荔就会来寻她,到时肯定又跪又哭,一副痛断肝肠的模样。
白凝不信,结果便是要给周瑛剥满一果盒的松子吃。
手里没闲着,白凝闲话道:“女郎,林薜荔夫人方才那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奴婢差点就信了。”
“也不知我是她发誓效忠的第几人?”周瑛玩弄着手指,嘴边浮现一丝讥笑。
“不过,您拉着林薜荔夫人说的那些鬼话,可真骗到奴婢了,奴婢真以为您真要同她做姐妹。从前,她可没少做害您的事。”
周瑛侧过身,用手撑起脑袋,玩味问道:“白凝,你觉得我是天底下头号大善人吗?”
白凝笑着,轻轻摇头。
“我可以忍气吞声一时,但绝不会任由人欺凌践踏一世。该算的账不会少,待日子到了,一桩桩,一件件,都会算清楚。”
周瑛长舒口气,望向帐顶上的菅芒花,一朵紧挨一朵,浮连盈动。
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做不到像诸葛亮一样,心怀宽阔的对待这个世上的是非善恶。
她要黑白分明,睚眦必报。
毒害周瑜,残害黄媛的每一个人,她都会亲手送他们堕入无涯地狱,断指截舌,烈油烹心,受尽折磨,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要该被珍惜的善良,该被唾弃的恶毒,她要分个明白。
“您是善良的。”白凝趴在床边,幽幽说道:“您的心里还是纯良无暇。”
但愿,算计筹谋万千,心中还能有一片地方能守住这份纯良无暇。
望向菅芒花,周瑛的心底悄然酸涩。
风雪朦胧穿透青光,浸肌裂骨。
步练师又生一女的消息送至庐江,催促着孙权的归程。欲启程归建业的车马群浩浩荡荡,犹如初来庐江之时那般威风。
道边披甲武士林立,侍从侍婢皆垂首站立在车驾卤簿旁。
薜荔时不时眺望不远处为首的那辆軿车,车中只有周瑛和孙权两人,正依依惜别着,众人已等了许久。
车内,周瑛身上大氅领口的细带被孙权系了一道,誓不要让寒气钻进,他嗔道:“大雪纷飞的日子,你本就畏寒还偏偏要来送行,也不怕冻坏身子。”
“再见便是两月后的元日,我与仲郎的大婚之日。”周瑛自然而然地依偎到孙权的怀里,掰着他的手指念叨:“两个月,日子可真长。盼啊盼,就像儿时一直盼着仲郎带着洛阳的凤笺纸忽地一下出现在我面前。”
说着她的脸被孙权轻捏了过来,霸道地凝望道:“说,那时你是念着孤,还是念着那凤笺纸。”
“念着的当然是凤笺纸了!”
周瑛嘴角浮现坏笑,眼眸流波,凑到孙权耳畔,低声柔语缠绵道:“对仲郎当然是想了。”说罢檀口浮游到他的喉结处,不深不浅的一吻,激的他口舌干涩。
霎时,欲解她腰封的大手被她按住,十指纤纤,那双勾他魂魄的眼睛瞪着他道:“不许胡来,外面可乌泱泱一群人。”见孙权丝毫不惧,她补充道:“我嫂嫂他们也在。”
就是个妖精,孙权无奈,撒气似的捏揉了一把她的细腰,
“等你嫁来建业,看孤怎么收拾你。”
“只怕仲郎回到建业,看到步氏给您生的女儿,就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怎么?吃味了?”孙权饶有兴致的问道。
周瑛一脸口是心非,娇哼一声,温热的鼻息惹得孙权酥酥麻麻的,“我可没有,您这个夫人,那个侍妾的,我如果一个劲的吃味,可不要辛苦死。”
“孤只想和你恩爱生子,待你嫁来建业,你要给孤多生些儿女,诞育孙周二氏的血脉。”孙权边说边亲吻着周瑛的额间。
周瑛桃腮浮羞,虚推了他一把,怪道:“去你的!”
车架辚辚朝远方驶去。
站在道旁的周瑛,满脸的不舍渐渐散去,回到房中,将身上的大氅狠狠解开,丢在一旁,一脸的冷漠淡然,如往昔。
落霞秋水浮光芒,周瑛命人请来周循。他已被孙权拜为都尉,不日便要回建业赴任。
快至弱冠之年,才打开仕途之路,周瑛不免嘱咐几句,可见周循似有心事。
她私以为是周循远行事放心不下家中人,宽慰几句言说不过两月的功夫,举家便要同她一起迁至建业安居,风光住进孙权赏赐的府邸。
“姑姑是真心嫁给至尊吗?”
周循忍不住发问。
他见过姑姑对至尊满是情意的眼眸在转身之际转成晦暗,笑容是嘴角撕扯而成。他亦见过姑姑凝望另外一个人时,隐忍不发却快要掩盖不住,满溢而出的爱。
他追问:“父亲曾说过,您此生只愿嫁给真心所喜之人。”
“循儿,知道我同你父亲说那话时多大吗?”周瑛抬首看向周循。
妆台上摆着一面崭新的星云铜镜,是她的嫁妆,今夜被她取了出来,镜面映照烛烟缭绕,她的眼睛有些发涩,
“同胤儿一般大。那时阿兄尚在,我还是门庭显贵,庐江周氏的三女郎。可以无所顾忌的说这些胡话,如今,不行了。”
“可您曾所言的胡话,父亲替您守到最后一刻。当年父亲狠心将世子送至侯府,斩断您与世子的母子之情,就是不想让您余生陷入您根本不想要的姻亲中,他觉得您还能重新选自己的人生。”周循紧紧捏着拳头,哽咽道:“如今,我会替父亲继续守,为何不行了。”
周瑛明白心思细腻的周循是看出自己根本不是真心嫁给孙权,她在心底叹口气,真不知该庆幸终于有个人瞧出她的虚与委蛇,还是该好好反思自己的戏演的不够真。
“循儿,你与我不仅是自己,更是庐江周氏的子弟。家道落败,便不能自私将儿女之情放在万事之首。显赫之时,那些人何曾敢践踏庐江周氏!颓败后即便你无错,却要横遭诬陷欺辱。你要记住,公平从不是靠别人施舍的,而是靠自己争来的。”
周循无话,他只想同父亲一般,守住家中众人原该有的幸福。可终究是今朝不同往昔,自己竟不如姑姑一介女流思量深远,深明大义,可以牺牲自己所求,撑起周氏门庭。
待周循离开后,周瑛再也忍不住,踉跄伏在妆台,心如绞疼,痛苦不堪。
青砖上蹦出脆响,周瑛泪眼迷离的看到掉落而下的铜镜,破碎四裂。
残破的铜镜内壁显露出纸张笔墨,只是几笔,周瑛便注意到字迹是周瑜的。
她赶紧把牢贴于铜镜内壁的纸张小心翼翼拿出。
永受嘉福,长乐无极。
是她及笄那年,周瑜为她备下这件嫁妆时,在素纸上书下一个兄长对幼妹的祝语,暗藏于铜镜内,想伴她一生无虞。
颤抖的指尖触碰到笔墨字迹,跪地的周瑛失声痛哭不止。
倾尽此生所有,她誓要徐氏全族陪葬,要徐若琼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