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胎死
六月初八
孙茹和陆议的大婚之日。
喜宴上,孙权不在。出席的周瑛算是孙茹内族中最尊贵的人,端坐在那。面色苍白,即便敷了一层有一层的胭脂,可还是盖不住的憔悴。她强撑精神,看着孙茹和陆议一一行完诸多礼节。心里涌起的欢喜能分散些痛苦。
喜堂内,香薰烟炉散出的气味和酒味醇香缠绕在一起,不多时,周瑛脑袋昏沉。先后有宗妇们来向她敬酒,她只清浅的抿下小口,有气无力回应着。
酒宴间隙间,孙茹亲来,握住周瑛的手,看她额间渗出冷汗,
“二娘娘身子可是不适?”
大喜之日,周瑛不想给新妇添晦气,还是在她的喜宴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只说自己是酒意上头。
紧接赶来的陆议,也看出了周瑛面容憔悴,紧靠在自己身旁的小夫人更是一脸的着急心疼,他冷静道:“尊夫人若是身子不适,臣遣侍从亲送您回宫。”
“伯言,我无妨。不要因为这些小事扫了好兴致。”周瑛温和一笑,
“儿时,我曾小人一般,在背后骂过你,说你是冷面冷言冷心肝的人,日后嫁给你的夫人怕是也要受冷冰冰的苦,早早就替这位女子伤心难过起来。”
周瑛蓦地一笑,看向孙茹,把她的手交到陆议的手里,夫妇俩都不自觉的有些脸红。
“你要好好待她。证明我在这件事上就是个鼠目寸光的小人。”
孙茹被逗笑了,担忧的神色一扫而空。陆议嘴角也难得挂起笑。
“行了,我就不撒酒疯了。”周瑛装成洒脱的模样,口气轻松,挥挥手,“先回宫了。”
再不走,真怕自己强撑不下去。更重要的是,她无意中看到胡综和吴庭璧准备离去的身影。
原本以为,爱酒的胡综会多尝尝美酒,最起码得喝到喜宴结束。毕竟这醇酒可是徐若琼命人从益州购得。
可夫妇俩却要早早离席,打破了她的计划。
急匆匆走出喜堂,她看远处车架那儿,胡府的小厮正在套马车。树荫下,胡综夫妇俩站在那等候。
衬着斑驳月光,周瑛隐约看到两人脸上都似结起薄薄的冰霜。
“快去把那药拿来!快!”周瑛急促对白凝说完,便直接朝胡综那儿走去。
留下白凝还微楞在那,反应过来,周瑛口中所指的是什么药。她还想开口再劝,可周瑛已经走了,她也知道,即便有机会劝,周瑛也会斩钉截铁的让她别再啰嗦!
周瑛孤身一人笑吟吟的走去。
最先注意到她的胡综,有些惊讶,但还是率先行礼。
剩下吴庭璧有些警惕的看着周瑛,被胡综冷冷看了一眼,才不情不愿的朝周瑛行礼。如今,徐若琼主理内宫,她自然不会把无家无势,空有一个“尊夫人”名头的周瑛放在眼里。
“胡府君,可否移步。本夫人有些事想向府君请教一二。”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吴庭璧上前拉住胡综的胳膊,不撒手,恶狠狠的盯着周瑛,不允许其他人觊觎身旁的这个人。
“军机大事,夫人能听吗?”周瑛并未回应吴庭璧的挑衅,只云淡风轻的问向尴尬的胡综。
胡综识意,刚想将吴庭璧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开,就感觉到桎梏自己的劲更大了,
“即是军机大事,为何尊夫人能听,本夫人就听不得!”
缓缓移了目光,露出一寸又一寸的寒意和居高临下的气魄,周瑛和吴庭璧对视,慢慢道:“我是至尊的嫡妻,建业宫的尊夫人,世子的生母。你又是什么?”
这几句话,周瑛说的慢吞吞,但对吴庭璧而言,就像是一掌又一掌不停落下的耳光,打得她咬紧牙关。
“拙荆不识礼数,望尊夫人海涵。”胡综向周瑛赔罪,企图缓和针锋相对的局面。在外人面前,他还是想顾及吴庭壁的面子,毕竟她是自己的发妻,如今还怀着他的孩子。
还未等吴庭璧整理好回击周瑛的腹稿,她就看到自己的夫君撇下她,已经和周瑛走到一处,言谈些。
距离不算远,具体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但能识出,周瑛慢悠悠地问,胡综垂着眼睛,谦和有礼,知无不言。
过了片刻,周瑛的贴身侍女提着小食盒来到两人这儿,端出一碗汤药,欲交给周瑛。
“我近日身子抱恙,需得按时服药,望府君恕妾身无礼了。”周瑛抱歉说完,便侧过身去,接过汤药。
胡综轻点首,对周瑛身子有恙,并无稀奇。这些时日经常能听到吴庭壁兴奋言说,周瑛身子不大好,徐若琼已成内宫的掌权人。他不甚在意妇人间的舌根,只严肃训诫过吴庭壁几次,勿要和徐若琼走太近,惹出是非来。
转过首去,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吴庭壁身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这里,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忍住要冲过来的冲动。
碗中的药早已没了热乎气,提前备下的。望着黑不见底的汤药,周瑛没有丝毫犹豫,遮袖仰首喝下。
“夫人放心,此战,江东大捷,至尊已率大军归程,快至建业,夫人不必太过忧虑。”胡综回答了周瑛关心的事。
“那就好,离别多日,我只是很想至尊。”周瑛温和一笑,露出少有的小女儿家的羞意。
“伟则,”周瑛突然开口唤,让垂首的胡综一怔,“你会想我阿姐吗?”
如此直白的询问,胡综未答话。这几年过去,无人会在他面前提及黄媛。
“我担心你会忘了她,到最后无人会记得她。”周瑛幽幽地苦笑,“那她在天上岂不是很孤独。”
从她开口,提及到黄媛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
周瑛逼近,又与胡综离近了一寸的距离,嗓音暗哑,无比平静道:“你知道吗,我看到你和别的女人恩爱生子,我就会想起阿姐惨死在你怀里的模样。一滴一滴的血,流干流尽,她冷,到死,你都没捂热她。”
她看到胡综肩头颤抖着,胸口开始不平静的起伏,喘息,像是吸不上一口能救他性命的气。
凌迟,与他们两人而言,她的话就是凌迟。
“贱人!”
吴庭壁尖锐的吼叫传来,伴随的还有她对周瑛的厮打。
她听到了周瑛口中跑出来的“阿姐”二字,看到了胡综面露死灰的模样。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夜,满面泪痕的周瑛,手掌的虎口被缰绳勒出的血迹,将胡综从她身边拉走。过了好些时日,她才又见到他的丈夫,青须未理,眸中无光,离家数日,像是老了十载。她知道那个女人死了,活在她丈夫心中的那个女人死了,可丈夫好像也跟着死了。
这些痛苦的回忆勾起,吴庭壁愤恨地和周瑛扭打在一起。
“为什么!她死了,你还要提她!为什么!”她嘶哑痛哭,似什么都不再顾及,对周瑛拳打脚踢。
胡综上前死死拉住崩溃的吴庭壁,把她禁锢在怀里,隐约看到她襦裙上的血迹,顿时大惊失色。
他以为是她滑胎落红,可顺延血迹看去,发现竟是躺在白凝怀里的周瑛。
鲜红一片,泊泊血迹,凉风骤起,血腥味遍布。让他又忆起黄媛身死那日。
“夫人!夫人!”
白凝凄厉的唤声,唤不醒昏死过去的周瑛。
从喜堂赶出来的众人,看到此景,皆愕然失色,不敢言语。
徐若琼听到动静,跟着人群走出,在看到眼前场景时,吓得踉跄,面如土色。
最后是穿着喜袍的陆议,抱起周瑛,上了回建业宫的马车,亲自送到崇椒院。
“阿瑛,别怕!”
那一晚,孙权离建业不足百里。
听到胡综递来的消息时,他孤身驰了一夜的马,在看到面如白纸的周瑛静静躺在那,脚踏边是一件又一件的血衣。
全都被浸透了。
一旁的书案上全是她写的字,
“和”
头痛欲裂,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过去,辛得身旁的竹歩眼快,一把抱住。
秦剂赶紧搀扶住孙权,却被他死死擒住了手腕。
“告诉孤,到底怎么了。”孙权眼睛猩红。
“尊夫人腹中胎儿已死,臣已用药将死胎催下了。”秦剂先告诉孙权这个结果,感觉手腕快要断了,他忍住痛。
“她好不好。”孙权远远望着床榻上的人,他只关心这个。
秦剂不敢答话。
“孤问你!她好不好。”他的声音,和着怒气还有血。
“夫人是救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后再也不能生养了。”
外面雷声轰轰,而秦剂的话在孙权的脑子里瞬间炸开。
脊背发凉,一口气怎么都提不上来,他缓缓松开秦剂的手腕,像被抽干了心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缓缓走到床边,他被竹步搀扶坐下,无力挥手,把众人都遣散了,只留下秦剂还跪在那,等着孙权的吩咐。
他的手伸向周瑛苍白的脸颊,一点儿血色都不见。
临行前还躺在自己怀里,掰着他的手指玩闹着,说会好好保住这个孩子,等他平安回来。
他平安回来了,他答应她的。
“她还活着,就好。”
目视所及,你还在,就好。
“勿将此事告诉她。”他对秦剂吩咐道。
“喏。”
抖着唇,他死死咬住,可眼泪盈满眼眶。
纷纷垂落在周瑛的手背上,无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