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下）
我的突然闯入让现场气氛跌到了冰点。
阮湘湘几近虚脱地仰起头，长时间在冷水中浸泡使得她眼神迷离、反应变缓，即使听清了声音也无法迅速作出回应。
“你打算一直待在里面？”我手都举酸了。
她迟疑了片刻，哆嗦着站了起来，原来为了拍摄效果她是蹲在桶里的。她搭住我的手，借力跨出木桶，她的小助理见状也跑来扶她。
她的手凉得像块冰砖，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身体，从桶里带出来的水顺着衣角和鞋子滴在地上，转眼地面就湿了一大片。
离开了水，冷风一吹，身上仅存的热量也被带走，她连嘴唇都在发抖，上下牙碰撞的“咯咯”声刺耳，我抖开绒毯帮她披上，把她夹在毯子和衣服之间湿漉漉的头发抽了出来，她的“谢”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就转身朝着导演走去。
徐导的讶异全盘展现在脸上，拿着扩音器无所适从。我直接从他手里拿走喇叭，对着麦克风“喂”了一声没听见动静，在背面找到半天电源键，听到微弱的电流声后又测试了一遍：“喂？喂？”
片场上空回荡着我响亮的声音，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差不多得了啊冯翠霞。”我举着喇叭懒懒说道。
那三个字一举戳中了冯安娜的软肋，上一秒还在极力维持优雅的她下一秒就变了脸色。
冯翠霞，她的真名，印在身份证上的那种。
这是我在项目资料的附件里翻到的。
安娜只是她的艺名，想来“翠霞”这个接地气的名字她并不太喜欢。
周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和笑声不绝于耳，冯安娜慌张地左右察看，一时没了主意。
艺人不用真名出道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大家通常不会去在意，很多人甚至以为这些艺名就是真名，所以当听到我说出这么有年代感的名字，在场的人多少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尤其这个名字的主人还是一个自诩高贵的大明星。
“既然演不好就别演了。”我就手把导演摆在小桌子上的通告单翻到最后几页大致浏览了一下，“从明天开始……哦不对，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应该是从今天开始，这部剧重拍，玉无双由阮湘湘来演。”
不止是冯安娜，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让一群还停留在“翠霞”笑点上的人也傻了眼：在临近杀青的关键时候莫名其妙换掉主演，没人遇到过这种情况。
阮湘湘裹着毯子，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睁大眼睛。对她来说这也是毫无预兆的突发状况。
冯安娜走了过来，讪讪一笑：“梁总，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放下喇叭，和她面对面说道：“意思是，你下班了。”
“凭什么？合同上——”
“合同上可没写你可以故意拖延拍摄进度。你刚刚的精彩表演我都录下来了。”我朝她晃了晃手机，“你应该不会希望这段视频出现在网上吧？”
在片场没人敢当面谴责她的过分行为，但网友们没有顾忌，这种视频一旦传开，骂她的人能从□□排到广州塔。
不过手机中途关机了，估计其实什么都没拍到，我也就是吓唬吓唬她。
“片酬会照常给你，有其他问题直接联系公司。”
“姓梁的，你行。”冯安娜总算看清了我的立场，收起巴结的嘴脸，不再假惺惺地哄着我。
她没有垂头丧气，也没有撒泼耍赖，像只战胜了的斗鸡昂首阔步走出片场，团队的人收拾好东西立刻跟上，她的经纪人还想单独跟我聊几句，被她狠狠吼了一声叫走了。
她还是有自尊的吧，否则后来也不会在落魄的时候拒绝仅有的通告邀约。
不知道我这么做算不算是帮到她了。
她被曝光的□□是在杀青前一天被拍到的，现在离杀青还有好几天时间，她被我提前开除，应该就不会有那个视频的存在了，自然也就不会出现后面那一系列的事。虽然不能确定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在今天之前拍了别的视频，但至少我已经尽力替她排掉了一颗惊天大雷。
以我一个观众的角度来说，她有那么优越的外形条件和那么好的演技，希望她以后能沉下心来演戏，多干活，少作死。尽管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梁总……您开玩笑吧？重拍？”导演受到的惊吓不比阮湘湘小，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道：“咱们这预算……”
“放心，钱我个人来出。”
严格来说让阮湘湘代替冯安娜出演女一号也是藏了我的私心的。如果明知这部剧会出事，我何必还按照小说原定的情节去执行？倒不如让阮湘湘接下这个担子，万一她就此红了，我就是她成功路上的大功臣，她毕竟是小说的女主，只要能跟她搞好关系，我的结局总不至于太惨……吧？
我环顾四周，没人说话，但是十个有九个都低着头在手机上噼里啪啦地打字，有的人手指就没停过，不知道正同时在多少个群里直播解说。
我把扩音器扔回导演手里，对着偌大的片场郑重其事地发言：“展媛的选角会重新决定，所有涉及到玉无双和展媛的镜头全部重拍，我会让导演组和制片组确认好新的拍摄计划之后再通知大家。另外，如果你们有谁接下来有别的行程安排无法继续参与拍摄的话，也不勉强，片酬和工资会正常结算，留下来的人我额外付双倍。”
全场炸开了锅。
比起换人和重拍，大家好像对双倍酬劳更关心。
早知道我就说个三倍五倍了，说少了都体现不出我土大款的气质。
由于我的慷慨大方，“临时会议”在一派祥和的氛围中散场，我坐回椅子上，向上抻手伸了个懒腰，一身轻松。
“不是说害怕在人多的地方说话吗？”霍醒言的声音冷不防在我旁边响起。
“……？”
我愣了愣，想起来这是我在生日宴那晚对他说过的话。
对哦……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竟然没觉得紧张？还发表了一段人模狗样的演讲。
“可能是财大气粗吧。”我对自己有了深刻的认识。“我们可以走——”我看着霍醒言的白衬衫，猛然记起自己刚才一把抢走毯子的粗暴行径，自觉闭上了嘴，撇开脸，装作无事发生。
剧组人员陆续收工，导演和制片焦头烂额地围着我问东问西，我一时也说不上个一二三来，就先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们前脚刚走，阮湘湘后脚就站在了我面前。
“梁总，我……”她抿着嘴，垂下眼睛，手指捏着毯子边缘裹紧自己。
她并没有因为得到这个天降的资源而感到兴奋，相反倒是显得很不安。
我正想随便说两句让她放宽心，余光却瞥见霍醒言直直地望着她，我倏地站起来，双手搭在她肩上，扳着她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身。
“你先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她没有自己的车，连拍戏期间的助理都是剧组临时指派的，所以当务之急是把她支走，要不然就会变成霍醒言主动提出送她回家，两人在车上看星星看月亮，从童年往事聊到人生理想，感情突飞猛进，那我今天不就白忙活了？
我满场搜寻能捎她一程的人，刚好楚耀白迎面送上门来。
他的经纪人迈着大步子冲在前面，率先开口：“梁总，我们耀白下个月还有一部新戏开机，时间上——”
“那边的违约金我帮你们付，把他的档期空出来。”
我这才待了几天，装逼的话已经张口就来了。
经纪人又惊又喜，连声向我道谢，精明的眼睛里放着光，丝毫不收敛自己一脸“赚大了”的夸张神情。
这个经纪人是楚耀白还在跑龙套时签约公司的执行经纪。这家公司规模不大，签了一堆没名气的小演员，就像是买彩票，只要一注号码中了大奖就全部回本了。
楚耀白就是这注幸运号码。
他拿下国际奖项后这位执行经纪摇身成了经纪人，专门负责他一个人的所有事务，公司也靠他狠狠捞了一笔，未来好几年的代言、影视、综艺都排满了。掌握了财富密码，公司对他本人的经营却完全不上心，超强的工作负荷、屡次的舆论风波对楚耀白都是巨大的消耗，和阮湘湘的绯闻虽然是他事业低谷期的直接原因，但跟公司长久以来的单方面吸血也不无关系。
楚耀白还是难以置信的样子，小声问道：“当真要重拍？”
“话都放出去了还能有假？”我把阮湘湘推到他跟前，“帮我个忙，把她送回家。”
楚耀白倒是不介意，他的经纪人嘴上虽没说什么，表现得却不太积极，只是不好驳我面子才勉为其难跟着答应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阮湘湘才刚和顾宇承传出绯闻，要是再跟他家楚耀白传出点什么八卦，蒙受损失的必然是公司。
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没有我，他们迟早也是要经此一劫的。
顺利送走情敌，我转身回去，差点撞上身后的一堵人墙——霍醒言正悄默声站在我后头。
“咕……”
我还没说话，我的肚子先擅自发表了意见。
我都忘了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霍醒言低头看了眼我的肚子，嘴角弯了弯：“走吧。”
我揉了揉不争气的肚子缓解饥饿感，跟着他往停车场走。停车场在室外，这里空旷，比满是人的片场温度更低一些，我脚踏小碎步跑在霍醒言身边，给身体增加点热量。
打开车门的一瞬，门被从外侧抵住，我抬头看去，冯安娜正傲气地站在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