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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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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做了几组深呼吸,等鼻子和脸颊上的红稍微褪去了一些我才开门出去。小姑娘在门外等了半天,一见到我就发现了不对劲。

“小姐,您怎么了?”

她不可能知道日记和信的事,看她那满脸的担忧和同情,定然是以为一生骄傲的大小姐在为自己被检举的事发愁,独自躲在房里痛哭流涕。

“我……”我悄悄把身后的门关上,“我刚看了一篇很感人的文章,就……”

“哦哦!”她恍然大悟,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那个,我回来的这几天,我房间就不用打扫了。”

“好的,我待会儿去通知他们。”

在梁梦儿存放日记的柜子里还有一个印着跟她床上摆着的那个玩具一样的卡通图案的小盒子,起初打开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很多信,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想来,那些应该就是她妈妈去世前留给她的信。加上那几本日记,我大概要看很久。

我跟着小姑娘下楼去了家里的餐厅,空荡荡的大厅正中央放了一张足有十多米长的餐桌,桌子相隔最远的两端各有一把椅子,梁盛早已落座一边,另一边的空位想必是属于我的。

要不是这间屋子有一面紧邻花园、视野开阔的玻璃墙,这离谱的长桌会让我觉得自己在和联合国秘书长进行政治谈判。

我无奈就座,紧接着进来了一排人,每个人手里端着一个盘子,轮番摆到我面前,然后有序退场,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主菜是牛排,其他的就是那些中看不中吃的精致“小食”。牛排不知道是几成熟,看上去熟里透生,生里透熟,对于我这个只吃全熟肉类的人来说实在有点下不去嘴。

我斟酌再三,招手叫了人来:“拿去烤熟了再给我。”

梁盛停下了正在切牛排的手,从遥远的桌子彼岸望了过来,问道:“你不是一直都吃三分熟的吗?”

三分熟……这跟直接吃生的有什么区别……果然山猪吃不来细糠,我这种垃圾食品爱好者无福消受有钱人最爱的“原始的味道”。

“呃……可能是……结了婚,口味就变了吧!”我睁眼说瞎话。

梁盛皱眉思索了一番,将信将疑,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说道:“也不是没可能。”他拿着刀叉,继续优雅地切他的牛排,“我结婚之前是不吃羊肉的,羊肉味儿闻都不能闻,但你妈爱吃,结了婚以后我慢慢也开始吃了,吃惯了就感觉也没有我以前想得那么难吃。”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神色温和,洋溢着淡淡的幸福。

梁梦儿的妈妈在这个世界是没有正式名字的,旁人提起都只叫她“梁太太”、“夫人”,因为她是几乎不存在于主线故事中的人物,小说里她唯一的作用就是以一个过世者的身份来成全梁梦儿单亲家庭的人设。但小说是小说,这里的生活对每个角色而言都是真实存在的,梁盛对妻子的感情应该也不假,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未再娶,就算那是出于情节需要,起码他刚刚在回忆起往事时的表情不是装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或许是觉得我并不想听这些,梁盛主动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他默默切着牛排,我也找不到能聊的话题,就这么干坐着,倒是完美还原了书里原本父女两人的关系。

在我如坐针毡之时,我的牛排终于回来了,肉的表面紧实了许多,颜色也由先前的淡棕色变成了黄褐色,总算顺眼了。

我正要拿起刀叉,梁盛挥手把候在餐厅的佣人都打发走了,门也被关上了,寂静的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俩。

“集团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梁盛问道。

他的发问换来了我的沉默。

我能怎么办,那帮人想跟我玩,我只能陪他们玩。

见我不说话,他认定我是束手无策,缓缓说道:“检方那边我有几个老朋友,明天我去联系一下,让他们帮帮忙。”

他所谓的“帮忙”无非是想办法让检方不起诉,这样我就可以免于吃牢饭,实际上检方介不介入都没多大区别,只要我罪证确凿,集团对我的处罚就是板上钉钉,韩董事的计划依旧能得逞。

我把刀叉放进盘中,端起盘子,拖着笨重的椅子从餐桌这头远赴那头,然后把椅子放在桌子侧面,一屁股坐下。

嗯,这个距离才像是一家人在吃饭。

梁盛对我的意外举动颇有些震惊,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握着刀叉一动不动。估计是距离近了,他注意到我红肿的眼睛,伸头问道:“眼睛怎么红红的?”

“没什么,来的时候眼睛进沙子了。”我推开桌上的几个盘子,空出位置放我的盘子,“你相信我吗?”

“当然……”

他用不确定的语气说着确定的话,然而他都不知道我说的“相信”是指相信我眼睛进沙子了还是相信别的什么。

我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肉,蘸了蘸盘边的酱汁喂进嘴里,浓郁的肉香在咀嚼后随着肉汁的爆出而填满口腔。

吃完了一块我开始切下一块。

“既然信,就信到底。”

梁盛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我在吃,他在看。短暂宕机了一会儿,他的大脑恢复了运行,敏锐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我想解释,但有些事就是很难解释,毕竟如果“我”不是现在的我,是绝不会做这样冒险的决定的。

“总之你什么都不要做,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他有不解,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怀疑,反倒欣慰地笑了起来:“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妈妈应该会很高兴。”笑着笑着,他忽然眼神黯淡,喃喃说道:“我们好像很久都没像这样坐在一起好好聊天了……”

我硬生生把嘴里没嚼完的牛肉咽了下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怪我,这么多年都没真正关心过你,还有你妈妈……”他放下刀叉,往后靠着椅背,目光失焦,“当初我要是多抽出一点时间来陪她,也许就能早点发现她的病情,说不定还能治得好……”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试图了解日记里没有的信息。

“她确诊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当时公司在跟进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我正准备去国外出差,她不想让我分心,就一直等到我出差回来才告诉我。我联系了国内外很多医院,跑了很多地方去找那些研究胰腺癌的专家,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太迟了,最多只能靠化疗和放疗多维持几个月。”

我以为自己会很平静,我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刀叉柄,金属硌得指腹和掌心都隐隐作痛。

“那阵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找医生、找医院,偶尔才能回家陪她一晚,第二天一旦接到提供消息的电话就要立刻出发,公司的事根本没空管,都是老韩打理的。”

——“爸爸回来过几次,每次住一晚上又急匆匆走了,感觉家里冷冷清清的。”

所以梁梦儿日记里写到的,她一直认为梁盛是因为忙于工作才对生病的妈妈不管不顾,事实上并非如此……

“她被送去医院抢救过几次,每次你都刚好在学校上学,她怕影响你学习,也怕你承受不住,就让大家都别告诉你,只跟你说她是去做体检。但你从小就很聪明,这个说法骗不了你太久,只能当作是给你一段缓冲的时间来接受她病了的事。”

我从来没听梁盛说过这么多话。

桌上的红酒他喝了一点,也就一点,但似乎帮他释放了这么多年来都压抑着的内心。

“她不肯接受治疗,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治不好了。她说,如果住院治疗,就要掉头发,还要穿病号服,她不希望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只想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再陪你最后几个月,所以她坚持留在家里。最后的一个多月她每天都很痛苦,身体的疼痛超出了我的想象,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都不能安慰她一句‘会好的’……”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而我的眼泪早就决堤,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仿佛闪过了一个又一个曾经的画面——牵着妈妈在花园里散步、在妈妈怀里睡觉、追着救护车跑、在桌前折星星……这些画面好像都是真实发生的,又好像只是我的想象。

“这些事你为什么以前都不说?”我听见了自己浓重的鼻音。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你觉得是我没照顾好你妈妈,的确,我早该注意到的,有好几次她都说肚子疼,我以为只是受凉了,或者吃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轻声叹气,“我没资格辩解。”

“我是恨过你。从我有记忆以来,你几乎每天都在忙工作,你腾出时间来陪我们吃顿饭都像是一种奢望,后来我发现妈妈生病了,你还是经常不在家,那时候我就在想,你是不是真的不在乎我们,你只在乎钱,在乎公司。我把她的死都归咎到你身上,大概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心里轻松一点,因为我不想承认我对她的关心也不够,我只会惹她生气,耍性子,她难过的时候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说完这段话,我猛然清醒过来。

刚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像丢了魂,在这副是我的又不是我的身体里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接触到过去的事,这种感觉就会出现,然后做出一些无意识的举动,或是说出非我所想的话——就如同刚才。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我猜,那是存在于这个身体里的梁梦儿的潜意识。

她其实早就不恨梁盛了,放在别墅的日记里提到过,一个人在国外的那几年她想通了,妈妈的去世不是任何人的错,但和梁盛之间僵了那么多年,她不知道要怎么去缓和,所以两个人才始终没有过一次彻底的、坦诚的沟通。

我吸了吸快挂下来的鼻涕,抬手擦掉眼泪,侧头看见梁盛盘子里“粉色夹心”的牛排,伸过手去把他的盘子拿起来,又把我的盘子端起来放过去,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听说你胃不太好,以后还是吃熟的吧。”

梁盛还没从刚才听到的那番话回过神来,他看了看面前被换过的盘子,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哦还有!”我把他的酒杯拿开,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酒也少喝。”

就当这是我替梁梦儿修复他们父女关系的第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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