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建(上)
不过我也不是贸然前往。去之前我并没有明确透露自己要去的消息,而是先旁敲侧击从苗思语那里打听了情况:沈未通常会先和大家一起吃饭,然后第二场只象征性地待一会儿就走,让大家能没有顾忌地自由活动。所以只要等他走了我再过去就不用担心该怎么面对他。
为此我含泪舍弃了一顿人均好几百的免费大餐。
团建当天等到苗思语告诉我他们已经从餐厅出来时我才从家里出发,到达聚会地点的时候沈未早就离开了,我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他们定的第二场是在KTV,我七拐八绕找到包间,推开包间门的刹那同事们都愣住了,正在聊天的闭上了嘴,正在划拳的停住了手,正在自拍的瞪大了眼,只有喧闹的音乐没有停止。从他们看我的眼神来判断,我应该是个卧床至少十年的植物人。
“小叶子你怎么来了?!”
“对啊,我们还准备明天一起去看你呢!”
“你来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可以去接你啊!”
我没提前说当然是因为他们这群大嘴巴肯定会当着沈未的面说漏嘴……万一被沈未知道我要来,他不留下来逮我才怪。
“临时决定的。”我走进去关上门,“想着走之前再跟大家聚一下嘛。”
我本想顺着边儿随便找个位置坐下,苗思语扔下手里的台球杆就从包间另一头跑过来把我拉进了人群中心,我僵直地坐在沙发正中间,接受着两旁几十双眼睛的审判。
“小叶,你别放弃啊,会没事的!”
“我们大家都会陪着你的!”
“就是啊叶子,现在医学水平这么发达,总会有办法的!”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直说。”
“你还这么年轻,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呢!”
……
我的亲自到场丝毫没有阻止他们的想象。
“不是……我……”
“但我看你这脸色挺好的呀……”苗思语两手捧着我的脸,在五光十色的球灯下反复端详。
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蛋说了句“回光返照”,我当场听见隐匿在音乐声中的一片唏嘘。
我把苗思语的手拿开放到她自己的脸上,从桌上的果盘里抓起一瓣橙子吃。
“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
“不严重你干嘛要辞职?小毛小病请个病假不就好了?”
“反正不是什么绝症啦,你们不用担心。”
同事们面面相觑,似乎对我的话持有怀疑。
苗思语把手放下,喃喃自语:“不是严重的病,又需要长时间休养……”她的视线从我的脸上向下转移,最后落在了我的腹部。
我嘴里叼着橙子,突然头皮一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叶子,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她震惊地张大了嘴。
????
我还没来得及把橙皮扯下来,耳边传来各式各样的感叹词,整个包间炸开了锅。
“卧槽!孩子爸爸是谁啊!”
“那个……”
“哎哎哎!你们怎么能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问这个!”
“不是……”
“你是准备今年结婚吗?”
“我……”
“过来人的经验啊,别那么早结婚生孩子。”
“……”
都挺关心我,就是没人关心这个结论有多荒谬。
“停!”我把果皮扔到桌上,抽了张纸把手擦干净,无奈地笑了,“你们在想什么呀!我一个母胎单身跟谁生孩子啊!”
“那……你到底什么情况?”
“我是因为……”
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围过来紧紧盯着我,看样子我今天要是给不出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待会儿我就要以孕妇的身份走出这个包间了。
“其实是我妈!我妈她之前体检有点问题,复查之后也确定不了具体病因,我和我爸就打算带她去更好一点的大医院看看,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不太好请假,所以只能先辞职了。”
严格说来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妈上个月的体检结果的确有点问题,不过只是血压略微有点高;也的确确定不了具体病因,因为有可能是盐吃多了,也可能是睡眠不好导致的,又或者是被我气多了;她体检是在社区医院,我就帮她在更权威的三甲医院预约了专科门诊,下周陪她去检查;至于时间嘛,也许要半天,也许一天,说不准,毕竟请半天假和请一天假有天壤之别。
既然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我也不算在骗人,他们理解有误是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嗯,对,就是这样。
“天哪!阿姨没事吧?”
“没事,应该不严重的。”
“阿姨什么病啊?我姑父在首都医院工作,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呃先不用,等我带她再去检查一轮,看看结果再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我进行慰问,我微笑坚持了十分钟,接着他们又从集体安慰转为一对一谈心,每个人轮番坐到我旁边问候几句,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才放过我。
就在我以为自己终于结束了这场社交闹剧的时候,同事们把话筒传到我手里,纷纷起哄让我也唱一首。我这个连过年去亲戚家串门都要坐在角落的人哪扛得住这种场面,握着话筒无所适从。
从小到大我都对才艺表演这种环节心存恐惧,因为既没有拿得出手的才艺,也没有当众表演的胆量。梦里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几百人甚至几千人面前发言,那是因为我只是个顶替了别人身份的冒牌货,所以并不担心所谓的脸面,但眼前这些都是真真切切认识我的人,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本人,我是万万不敢丢人现眼的。
“就唱一首吧叶子!”
“你要唱什么我帮你点。”
“哎这首我点的,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唱?你应该会吧?”
“来来来大家鼓掌!”
在哄闹的掌声中同事已经忘情地投入演唱,我盘算着只要瞎哼两句然后再假装不会就能糊弄过去了,他们无非是图个气氛罢了,也不是真的要听我唱。
我刚举起话筒跟在同事后面小声哼唧,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井然有序地走进来几个外卖员,每人手里都提着几大包东西,一转眼就把桌上堆得满满当当。
等外卖员都放下东西离开,门口赫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给大家买了奶茶,还有一些吃的,你们——”沈未的话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打住了。
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还会回来。
“谢谢沈总!”
那群人只顾着去袋子里翻找自己想吃的想喝的,根本不在乎老板话有没有说完。
苗思语边翻袋子边拍了拍我:“叶子你喝哪个?奶茶还是果茶?有葡萄的,还有西瓜、桃子、草莓。”
我没心思搭理她,低着头攥紧话筒,祈祷沈未别进来找我麻烦。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叶莱,你出来一下。”
……
行,他倒是没进来,是直接让我出去。
在同事们眼里这只不过是老板想找因病离职的员工聊几句,不足为奇,自然就没人在意。我趁乱挤了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以防等下出现什么奇怪的对话被其他人听见。
“沈总有事吗?”我面对着他,却垂眸不敢看他。
KTV无论包间里外都很嘈杂,可沈未的沉默竟比这里的音乐声还要刺耳。
他越是不说话,我越是心慌,以至于分辨不出自己剧烈的心跳究竟是太过紧张还是受到周围音响震动的影响。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开口了。
这一次他没再拐弯抹角,而是简单粗暴地戳破了我们之间那层几乎透明的窗户纸。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克制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无触动。
“你一定要这样躲着我?”见我不答话,他继续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但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这样。”
“沈总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进去了。”
我转身去推门,不料被他一把扼住手腕顶到了墙上。
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只是恰好足以拦下我。
我抬起头,在昏暗的走道里看清了他的眼睛,恍惚又看到了霍醒言。
“你一定要这样吗?那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是啊,算什么呢?我也想不通。
到了这个地步,看来是真的没办法再装下去了。
我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抽出手腕,近乎平静地说道:“你就忘了不行吗?”
我嘴硬了这么久,突然的默认倒让他有点猝不及防,他怔了怔,拧紧眉头:“忘了?对你来说,那些事是随便就可以忘掉的?”
“那本来就是一场梦,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几分钟的事,何必当真呢?”我努力自圆其说,“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就像现在这样,你是老板,我是员工。”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他极力想从我脸上找到他要的答案,我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
“为什么犹豫?”他察觉到了我的迟疑。
“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是她。”
“如果我们没有回来,你还会这么说吗?”
“没有如果。”
我绕开沈未回到包间,迎接我的却是一片寂静——没有音乐,没人唱歌,休闲区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拥挤地坐在K歌区,我一进来,他们看我的表情比今晚第一次见到我时更加震撼,仿佛我是已经在火化炉里煅烧了三个小时连骨灰都撒干净了然后又重返阳间的野鬼。
“叶子……”苗思语欲言又止,朝我指了指她手里的话筒。
“……?”
我不明就里,愣愣杵在门口,她只好又往我这里指了指。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低头看去,我手里正也握着一个话筒,一个亮着指示灯的话筒。轻轻拍了拍,包间里顿时回荡着响亮的“咚咚”声。
……
……
……
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