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
第001章 新官上任
二00二年。
一个热浪熏天的喧闹夏日,也就是五弟李小米和他的女朋友葛玲老师,经过一个暑假的冷战,终于重修旧好,大清早便在山镇高级中学西山上举行着第一波幽会的那个星期一的上午七点五十八分整,校长来到了山镇高级中学。
过去,我在不止一篇描写军旅生活的小说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我每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就如秋日的流萤一般飞过一批又一批身着橄榄绿的齐刷刷的男兵女兵,连同他们的新奇、迷茫、痛苦、无奈或者难以割舍的情感,划过我心的水面,在上面留下了一圈圈荡漾的涟漪。那天,望着从一尘不染、黑亮黑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奥迪轿车上走下来的步履稳健的校长,我的脑海中忽然就闪现出这样一句话来:
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官。
的确,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看到《山镇高级中学大事记》,里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近十一年来这座名不见经传的乡村普通高级中学竟然进驻过七位校长。其中有三位是山镇高级中学精心培育出来的,另四位是从其他乡镇高级中学和乡镇教委调过来的。他们鱼贯而入那两间富丽堂皇的校长室,也就是一直被我们的教研组长马眼老师称之为“官地”的房间之后,又走马灯似地一路光彩照人地流到县城去了。难怪有风水先生从山镇高级中学门外走了一趟就连连啧舌:“这里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呀!”
有了风水先生如此这般的指点评说,更重要的是那颠扑不破的铁一般的事实,山镇高级中学虽然地处乡下,条件简陋,但大凡为官者,就没有人对她冷眼相看、畏而远之了。
校长和他前面的几位同僚一样,对山镇高级中学的一切充满了热情。在校长的眼里,山镇高级中学不再是一所条件简陋、地处偏僻的农村高级中学,而是一块通往县城的金灿灿的、耀眼夺目的跳板。所以,校长初来山镇高级中学的热情似火就如这盛夏的烈日,烧烤得我们浑身燥热,汗水横流,直到午夜仍余热未尽,撩人心魄。
校长来到山镇高级中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最短的时间,调整了校长室办公桌的位置。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再罗嗦几句:山镇高级中学的办公室分布在前后两排平房,教务处据前排东首;校长室,也就是我们所认为的“官地”居后排东首。“官地”分里外两间。外间占两间农村普通民房那么大,四围摆放着矮茶几和连体小型沙发,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流行的那种小会议室装饰用的茶几和沙发。可无论哪任校长,改来改去,都免不了让这外间作会议室。里间只有一间民房大小,也就是外间的二分之一,又隔为南、北两个单元。南面朝阳的单元是多数校长办公的地方,北面背阴的那个单元是校长的卧室,供校长办公时间累了的时候临时休息,或者家属不住山镇高级中学的校长的单身宿舍。
新来的校长对办公室的调整早已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因为调整办公室是以往历任校长都避免不了的举措。据我们观察,每位校长入住那块“官地”之后,都要对里面的布局陈设调整一番,调整的幅度或大或小,完全取决于校长自身的喜好和“官地”本身所能提供的、可以调整的幅度,至于有没有别的什么深层含义,比如,以此显示自己与前任校长不同,甚至有创新精神与求异思维,就不是我们这等智商的人所能悟出来的了。不过,新来校长的与众不同的确令我们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没有像以往的校长那样反其意而为之:你在外间办公,我一定搬到里间办公;你在里间办公,我一定要把外间作为办公的地方新来校长的聪明过人之处在于,他保留了前任校长设在里间的办公桌,又撤掉了外间靠南边窗户的矮茶几和沙发,安上了一张气派宽敞的大老板桌。
里外间两处办公,是新来的这位校长的独创。后来我们终于发现,校长夏天的时候多在外间办公,其他三个季节多在里间办公。其实,校长这样做决不是因为里外房间的温度差异,因为校长来山镇高级中学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就安装了一台大功率海尔空调,让这所“官地”一年四季都可以保持着适宜的温度。校长的这一举措,虽然导致以后能在校长室外间这间小会议室召开的许多会议,都不得不迁到那个宽大得有点空落、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就特别寒冷的大会议室里举行,但校长的聪明才智却在这种继承与创新中让山镇高级中学的教职员工们对他刮目相看。
正当我们新奇的眼球终于要放下来、投向教材和备课本的时候,校长竟出人意料地又开始实施了他来山镇高级中学的第二个杰作:仍然是用极快的速度,将“官地”里间的卧室装潢一新。
那张抬进去的橘黄色的实木睡床据说来自海外,价格不菲。在众人的远观近看之下,溢光流彩,深邃昂扬,高贵而又明快,于无声处,毫不费力地就让那张色彩斑驳、不知伺候过几任校长但却仍然坚实如初的梧桐睡床黯然失色,自惭形秽,在退出那块神秘的官地之后,只能在山镇废旧物资收购站找到自己的归宿。
一切布置妥当。这时,夏日的骄阳蹲在西山尖上,悠闲自得,给狂躁溽热的校园披上了一件金黄色的彩衣。
空气里依然饱和着浓浓的热浪。没过多久,校长终于步履极其稳健地从那块装饰一新的“官地”走了出来,又步履极其稳健地从一个又一个办公室门前走过。这时,晚霞的光芒魅力四射,把校长也装扮得金碧辉煌。校长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上,我们分辨不清是欣慰,还是得意,还是自信,或者兼而有之。
前面我已经说过,校长初来山镇高级中学的热情似火就如这盛夏的烈日,烧烤得我们浑身燥热,汗水横流,直到午夜仍余热未尽,撩人心魄,但这绝不仅仅表现在校长对自己办公室兼宿舍的快速而又极富创造性的调整和装修上。
校长披着漫天的彩霞去了一趟厕所,回到“官地”之后,就开始了和山镇高级中学的中层领导以及有头有脸的教职员工们的逐个谈话。
我敢肯定,校长的这种谈话,能令先前和后来的校长都自愧弗如,因为这种谈话是拉网式的,几乎做到了滴水不漏。以前的历任校长,下车伊始,也都找部下谈话,这一点儿,我们都懂,为官之道,这是一门必修课;但像这任校长从晚上七点零一分开始谈到凌晨两点、又从次日清晨七点谈到第二个晚霞满天,我们还是头一次遇到。我和大哥刘铁、二哥张斌、四弟王小波、五弟李小米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竟出人意料地没有产生任何分歧:校长的这种谈话不敢说是“后无来者”,但一定称得上是“前无古人”。
校长和部下的谈话极有层次:从教务主任到教务副主任,再到团委书记,从前勤领导到总务主任和总务副主任,再回过头来传教研组长、班主任、食堂的班组长,最后才轮到有头有脸的普通教师、职员和工人,就像这夏日天空的彩霞,由明丽多彩到黯淡青灰,从天边弥漫开来,使整个校园的天空都充满了张力。
大哥刘铁不是校领导,也不是教研组长。我们猜想,他是作为语文组我们这个小“帮派”的老大而受到了校长的接见。校长接见大哥的真正用意我们明白——无非是让大哥用心带好我们这几个所谓的狐朋狗友,好好工作,干出一流成绩,好为校长的及早进城扫清道路。
其实,校长的这一着实在是多余,因为我们虽然以兄弟相称,但大哥与我们四个有着根本的不同:大哥是十二分的爱岗敬业、呕心沥血的人民教师形象的光辉代表,而我们四个就很难说了。还有,我们做的好多违反校规的事与大哥一点瓜葛都没有,并且在当今这个世道里,大哥的美好言行和感人事迹也很难能对我们产生什么积极的影响。
校长找大哥谈话的内容,大哥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只字没提,我们几个也不好意思去问,因而不得而知。大哥的守口如瓶令我们觉得大哥有点背叛了我们的感觉,同时生出一种“校长真不简单”的敬畏。后来在一次语文阅读课教研会上,酒气熏天的校长雄赳赳、气昂昂地撇开我们的老教研组长马眼老师,把一项重大的教研课题交给了大哥,并动用了十二分真情地说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我当校长的告诉你刘铁,这个任务你必须无条件地给我完成好,你听没听见刘铁?”我们几个这才知道,校长和大哥是知己,校长竟有权要求大哥为校长去死,可见校长和大哥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在使用人这个问题上,校长的确胜人一筹。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