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一家人
第五如疯如癫地奔跑着。
没有实体的身体，在空气中移动就像真实的身体在水中游动一样，最难的就是如何借力了。
顺着游当然最借力，如果潜泳，能踩着水底借力，那就是最快的了。所以乡下的孩子玩潜泳，就有手中抱一个石块，让自己脚踏水底，一借力能蹿出老远。
第五是熟悉水性的，他感觉自己就像在潜泳，现在他是没法抱东西的，但却可以手脚并使，虽然架势难看，却速度迅捷。他现在好像不是在跑，应该是蹿，当然如果真要说跑，那真不像人干的事，而像习惯了四脚着地的野兽在狂奔。
因为手脚并用，第五也看不见天空的变化，他只能感觉到雷声在头顶轰隆隆地怒吼，而闪电就在他周围闪射，不停有雷电击打在地面上，最近的有两次在他左侧，又一次在他身后，那雷电好像是在追着他轰击。
“我到底怎么了？我有什么错，要遭这天打雷劈？”
第五脑子里跳跃着这句话，他很想停一停，像暴怒的金刚，冲着老天挑衅地质问，但他没敢这样感性，他已经没时间去探究其中原因了。
他现在在意的是，也许他应该不跑直线，而是左右晃动着跑，让雷电摸不准他下一步的落脚点，这样可能更安全？
但跑曲线就意味着他要跑更长的路，耗更多的时间。
就是这，他也只是脑子里想想，没来得及做决定，他的身影已经出于本能地向前窜去。
“轰隆！”
在冲进村子的那一瞬间，一记炸雷在第五的头上响起。
他感觉浑身一热，又一亮，他感觉自己被雷电劈中了，怪叫一声，冲进了村子边最近的一间屋子。
雷电在他身后轰鸣，第五身体酥麻，喘不过气来，看看自己，原来身影居然像一团烟雾，在空间扩散着，游弋着，几乎快要分崩离析的样子了。他急忙抓着这屋子的一根房梁，闭着眼强行地让自己平静。
深呼吸，深呼吸……
尝试了几次，终于有了效果。这感受很难受，但他知道，冲进了这间屋子，这次“雷劫”，基本上算是过了。
感觉好一些后，第五急忙睁眼向下看去。
咦？！
这一看之下，他愣住了。
屋子外雷电交加，屋子里却一片肃穆。
那氛围很是怪异，只见一个形销骨立的老爷子，躺坐在一把破旧的太师椅里，他整个是裹在一床黑灰的被子里的。老人闭着眼睛，正出气多进气少，他好像马上就要快断气了。
椅子的前面，跪了一地的人，都在暗暗地抹眼泪。
“爹，你就放心地走吧，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就说吧。”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他的脸上满是愁云。
“是不是他还在等什么亲人没回来？”一位中年妇女也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嘀咕道。
中年汉子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再次用了悲戚的声音劝告：“爹，您别等了，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该来的也都来了。”
第五一看这情形，愣了愣就明白了，自己运真背呀，怎么闯进了这样一家子的屋里了？
在农村，老年人讲究寿终正寝，他们自己感觉不行的时候，是不愿意待在医院活受罪的，他们愿意在家里咽气，而且临终之时，最好不要在床上，要在椅子里，在亲人的关照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有时候老人如果有心愿，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满足，否则他一口气落不下去，那么家人就要一直陪着。这个时候，老人一般都不能开口说话了，那么亲人们往往会在一起动脑子，想办法，猜测老人到底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说也奇怪，一般情况下，老人所有心愿满足后，真的很快就离世了。
这一家的人，现在就是在猜测老人到底还在等什么……
被雷电追击，一头撞进来，却是这么一个生离死别的时刻。
第五倒不觉得有些晦气，人的生生死死，谁也没法回避。但这种氛围，真的是让人很难受的。
“这雷声好大，太爷爷他……”一个小姑娘被吓着了，那个老人的样子挺吓人，那雷声更吓人。
“别乱说话，雷电是来送太爷爷的。”她身旁的那个妇女身材瘦削，压低了声音，急忙制止小姑娘。
“轰隆隆~”炸雷就在房顶，小姑娘不由得惊叫一声，缩进她娘的怀里。
“水生媳妇，管好你的娃。”那中年汉子一声冷哼，语气不悦。
“好的，大伯。”水生媳妇答应一声，瞪了怀里的孩子一眼。
“娘，那雷……”小姑娘还是怕，因为又一记炸雷响起，还是在房顶。
其实没有人知道，现在最难受的，除了那个临终的老人，可能还有屋梁上的第五，他本来以为进了屋子就安全了，谁知道那雷电好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似的，还对他不依不饶。如果不是怕击中了房屋，估计第五早被就地正法了。
第五还想怎么挪移，离开这屋子呢，但这个时候，炸雷再次响起。
这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的一记炸雷，他听见了小姑娘还是没有忍住的尖叫，然后，魂魄动荡，他身不由己，向屋里飘了下去。
下面都是人，他想避开大家，也许扑下去，他会附身在别人身上，那是不是很麻烦？
但他躲开了众人，却突然发现，他跌进了另一个人怀里。
那个老人，临终老人。
第五感觉自己身处漩涡，一下子被吸进了某个地方，然后有一团柔柔的虚弱的光影，被他一下子挤了出去。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很实在，很真实，有点沉重，还有就是有了触觉。
他觉得身体很软很虚弱，也许是心脏有问题，他呼吸不过来。一个劲地喘。
第五憋足劲，拼命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
最初真是把他吓了一跳，面前一大群人，跪在他的面前，都面带悲伤。
那个胆小的小姑娘，还躲在他娘的怀里；那个中年汉子，还在悲声问他：
“爹，你说话呀，爹，你说不了话比划一下也行——你还有什么心愿？”
第五猛地想到了什么。
这是什么鬼呀？
他好像钻进了那个临终老人的躯体了！
略加思索，便已明白，原来刚才被雷电轰击，第五直接扑进了临终老人的身体，他当时感觉挤走了一团柔软的光影，那应该是把人家老人的魂魄踢出去了。
本来，魂魄是可以抢夺别人的身体的，就像别人的房子，你或租或借或买都可以住进去，但这次，他却是破门而入，把人家赶走而自己住进去了。
第五想到这，还有些内疚。
魂魄入体，这和对象也应该有很大关系，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例如晚上肯定比白天容易，在极阴之地肯定比在阳盛之地容易，在老人和孩子身上，肯定比在中青年身上容易。第五的魂魄扑进老人的身体，是在老人最虚弱的时候，又是被雷电推搡，自然毫无感觉就把事办了。
要说本意，第五是不愿意去附在谁的身上的，这个道理很明白，你夺了别人的身子，那个“别人”也就得四处漂移，这和强盗杀人劫货有什么不同？
但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在这里说对不起，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既不能脱身而去，也不能把那老人的魂灵再抓回来，还是想想能不能借这个机会，也许能开口说话，问问老大老二在哪里吧？
“太爷爷睁开眼睛了？！”小姑娘一声惊呼。
“哦？！”屋子里的人不由而同发出这个声音，有吃惊，也有惊喜。
“爹，你好些了？”那大汉还比较孝顺，急忙跳起来，去轻拍老人的背。
“老大……”第五听见自己说。
“他是在叫大伯您吗？”有人冲着大汉问。
“老二……”第五感觉好奇怪，他想说话，但却是另一个身体在说。
“他是在叫我爹？”另一个青年问。
“快找……”
第五感觉生命正在自己的这具身体中消失，他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这个老人的时间真的快到了。
也许，下一刻，他的心就会停止工作。
“快找老大老二？”有人在确认。
“大伯在这里，快去叫你爸。”有人冲那瘦削青年喊。
“我大嫂……”那青年说。
“快去，无论啥情况，让你爸马上来。”那大伯开口了。
第五有些迷茫，难道这位大汉，和他的兄弟，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老大老二吗？但为什么自己见了这条大汉，一点感觉都没有？
仔细观察这条汉子，他身上一点也没有老大的痕迹，无论是长相、表情，还是言谈举止，都是完全陌生的，关键还是，他和这位一点感觉都没有。
老道士不会错了？或者是骗了他？
那青年爬起来就跑，然而他刚到门口，就停下来了。
“我们来了。”有一个声音从门外闯了进来。
“我知道爹在等什么了，他在等重孙子出生呢。快看，这一下可是两个。”
一条汉子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另一个青年手里也抱了一个。这青年比刚才要去叫人的青年要大好几岁，他的脸上表情很复杂，有点悲戚，又有点喜悦。得子之喜，和老人临终之痛，都是大悲大喜之事，这二者同时出现，大概让这青年也不知道该是种什么心情吧。
“老二，大牛媳妇生了？”大伯问。
“嗯，还是双胞胎，两个带把的。”牛老二说着，再接过青年手里的孩子，一手抱一个，跪在老人的面前磕头。
“爹，您念着的重孙子，现在有了，还一次两个，这下好了，重孙辈也有老大还有老二了，你就别挂念了，放心上路去吧。”牛老二语带哭腔。
中年人的那样子，让第五很不好受，他明明不是他爹，可现在却被跪拜着，真是无语。他拼命想再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
“老二，把你的俩孙子抱上前来，让爹看一眼。”老大好像不蠢。
“好的，爹，您看看，俩胖小子，这是老大，这是老二。”牛老二把襁褓里的孩子凑近了第五的脸。
第五极力睁大了眼，然后他嘴里发出了一阵咿咿呀呀含糊的声音。
那俩娃娃本来正睡着呢，也突然睁开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五。
那眼睛，那眼神……
第五放声大哭，然而他哭不出声来，喉咙里只是咯咯响，眼角却冒出了两滴泪水。
这不是老大老二是谁？！
……
难怪老道士说，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他们很快就会在这个世界？
原来他们刚刚才投胎来到这个世界。
是不是他们也刚找到自己，所以投胎来和自己见面呀？
两个婴儿响亮的哭声，同时响起。
孩子不能说话，他们只能用哭声来表示自己的意思。这声哭可能是说他饿了，那声哭可能是说他冷了，这种哭可能是说他很生气，那种哭可能却表示他很高兴。
老大老二的哭声，是表示什么意思呢。
第五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发觉他再也吸不进一口气。
“爹落气了，爹走了。”
那大汉在第五的鼻子前试了试，轻轻地说，然后嚎啕大哭。
一屋子的人都在哭。
屋外雷电滚动，很响，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