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的谢礼
熬到下午放学时,姜乐决定不能再拖延了。
不过是还一件衣服,再顺口说句“不好意思”而已,有什么难的?
她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一个品学兼优的高中男生?
趁着放学的时间,姜乐去学校门口的店里买了杯奶茶,着重强调要少糖。
与成年人快速膨胀的社交成本不同,在十几岁的年纪里,奶茶算是社交硬通货。无论是为了搭讪、道歉、还是要套近乎,一杯奶茶足以代替千言万语。
这时候的姜乐没有考虑过,一杯几块钱的奶茶是否配得上周泽的身家,因为对于她日常省吃俭用的习惯而言,这点花销已经很有诚意了。
路过校门口,几个认识姜乐的小混混骑着摩托车轰鸣而过,路过她时停下,吹了声口哨问她:
“乐姐,走啊,上网去。”
姜乐不耐烦地摆摆手:“自己玩儿去,我还得上课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校门。
摩托车上的两个男生面面相觑。
姜乐,老老实实地回学校上课?
今儿个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
“喏,衣服还你,洗过的。”
姜乐从书包里掏出叠好的卫衣,这才发现,自己懒省事没有拿袋子,还衣服时确实是有些尴尬。
她摸了摸后颈,把右手里的奶茶也放到周泽的桌子上:“还有这个。”
周泽随手接过衣服,放进课桌的抽屉里,抬头便看到桌子上又多了一个袋子。
修长的手勾着袋子的边缘往下一拉,塑料杯里液体是浅浅的奶油绿,杯底沉着几颗黑溜溜圆滚滚的珍珠。
他一侧的眉毛微微抬起,投给姜乐一个疑问的眼神。
姜乐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是...谢礼。”
周泽缓缓眨了眨眼,思考片刻,明白过来她是在为那天的碘伏和衣服道谢。他垂下眼,指尖搓了搓从奶茶杯上沾到的冰凉水汽。
他说:“不用谢,以后不必费事,我不爱喝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她心里“啧”了一声,倒是完全不意外周泽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人眼看着就挑剔的很,难伺候。
“嘁,爱要不要。”
说着,姜乐就伸手去拎那杯奶茶。没想到周泽却抬起手背,力道不轻不重地挡在她的手腕上。
皮肤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像被水浸过的玉石一样,是坚硬的,却也是清润的。
这下轮到姜乐抬眉问他了:“干嘛?你不是说不要?”
周泽微微皱眉:“难怪你语文成绩不好。我只是说不爱喝,没有说不要。”
哦,这人是骂她理解能力低下,顺带讽刺她偏科。
姜乐的数理化成绩一向好,却并不是因为她用功,单纯是因为聪明,逻辑思维能力天生不错。但语文和英语这东西,只有记忆力和理解力还不够,她上课从不认真听,考试成绩自然马马虎虎,但也和成绩差沾不上边。
大多数时间,年级排名榜上,周泽第一,她第二。原因无他,她的语文和英语成绩稍弱,而周泽每一科都优秀得均衡。
她回想了一下上次考试排名表上的单科成绩,她语文和英语加起来也就比周泽低了十几分吧?
姜乐不服气地撇了撇嘴,看到周泽书桌上放着没写完的数学题,心里一喜。她抱着借机讽刺这人两句的心态,探头往纸上看,心里却忍不住啧啧称奇。
纸面上,周泽的字迹漂亮而锋利,写的却是竞赛题。
题干很短,难度却不小,周泽在纸上写了两种解法,每一步都详细、准确,可见这人的知识储备有多硬。
“你这是在寻找最快的解题方法?”她新奇地问,明显被勾起了兴趣。“怎么不试试数形结合?”
周泽抬眼认真看了她一眼,姜乐的脸上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让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鲜活、灵动。
他自然想到了数形结合的解法,只是还没落笔而已。
话一开口却成了:“我没想到这一解法,这题你会吗?”
姜乐得意洋洋,终于找到回怼的话口。她摩拳擦掌地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毫不客气地把试卷往自己面前一拉:
“哼哼,年纪第一就这种水平?”
她拿起笔在纸面上解题,并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人嘴角勾起的弧度。
纸张上,同样颜色的笔墨,写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周泽规整的字旁,姜乐的解题步骤龙飞凤舞,几乎要挤到他的字上,但她解题解得兴致勃勃,握笔的手不停,卷面写不下了,她干脆从周泽桌子上抽过一张便利贴接着写。
周泽的目光从卷子挪到她的脸上,认认真真地打量:
“你之前见过类似的题目结构?”
姜乐头也不抬,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答:“没有,我好久没看过数竞的题了,初中时还偶尔看一看这类书解闷。”
“嗯,那这解法是你刚刚想到的吗?”
“不然呢?”
周泽沉默不语,眼神落在她执笔的手上,荧光灯的照射下,白得晃眼。
姜乐的解法比他之前写的解法省时太多,一般人又轻易想不到这种解题的路子。他也是花了一阵时间才想到这种方法,而姜乐似乎只是看一眼便知道了。
许多人努力十几年,也未必能有她这样的灵气和敏锐。
半晌,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总是要逃课?”
虽然学校里的课程内容对他而言过分简单,可以料想,对于姜乐来说也是这样。但这似乎并不足够解释她的行为。
姜乐不以为意地回答:“在学校里呆得无聊,不如出去赚点零花钱,反而更有挑战性一点。”
周泽微微蹙眉:“你很缺钱?”
姜乐笑了,终于扭头看了他一眼,见周泽一脸严肃认真,语气中毫无冒犯和轻视,她越发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她反问一句:“怎么?你喜欢扶贫?”
周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沉静却极具穿透感,似乎要通过她的表情看清她内心真正的情绪。
姜乐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掩饰一般扭回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周泽对她说:“姜乐,你很聪明。”
她聪明到,如果就这样随意浪费掉自己的天赋,连他都会觉得可惜,甚至是遗憾。
姜乐没料到周泽会说上这样一句,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小时候她经常被人夸聪明,那时候习以为常,但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这样说过了,如今竟然有些不习惯。
上课铃叮铃铃地响,带着老式铃声独有的尖脆刺耳,将姜乐从这种奇怪的状态中惊醒。
班主任准时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进门便看到周泽和姜乐坐在一起,两个人挨得很近。她的眼神从两人几乎抵在一起的胳膊肘上滑过,眼神先是惊讶,然后便是毫不掩饰的不赞同。
班主任姓刘,年近四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严肃时的模样很吓人。
她皱着眉,语气冷硬地盯着姜乐问:“不知道已经上课了吗?”
姜乐这才发现,周泽的同桌已经回来了,不知道在她身后的过道里站了多久。班里那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同学都悄悄地往她和周泽这边瞥着,有些甚至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少有的八卦氛围。
姜乐破天荒来上一次晚自习,就因为周泽的原因成了惹人注目的存在。她倒也不觉得尴尬,起身往自己座位上走。
路过倒数第四排时,听见一个女生和自己的同桌窃窃私语:“周泽怎么会和她走得那么近呢...”
姜乐在那人旁边短暂站定,低头看向说话的女生,在把人吓了一跳之后,眯眼一笑:
“你问他本人去呀。”
说罢走回座位,把桌子上的书往自己面前一垒,枕着胳膊睡觉去了。
*
第一节晚自习一般是老师布置题来做,第二节课讲解。
班里很安静,姜乐睡得很香。
直到一声尖细的惊叫声在耳边响起,她不耐地抬起眼,手指本能地揉了揉耳朵。
一眼便看到了同桌惨白的脸。
一班的座位每次考试后进行一次变动,姜乐的同桌是个个子不高的女生,眼睛圆圆的,留着标准的齐耳短发,名字好像是叫‘田密密’。
人如其名,虽然成绩吊车尾,田密密算是标准的乖乖女。两个人成为同桌小半个月,彼此还没说过几句话。
这会儿,女孩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颤动着似在发抖,手扒着桌子边缘,身体往后仰,就差躲出太阳系了。
姜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只肥硕的老鼠正在她俩的椅子旁打转,皮毛油光发亮,身体足有女孩的小臂那么长。似乎是被田密密的叫声吓到了,这老鼠想要逃命,一时也不知道往哪里跑,于是便小范围地乱窜。
姜乐眼疾手快,抄起教室后面放着的扫把便往老鼠身上砸,动作半点不犹豫,“砰砰砰”挥舞三下,拍打活物的闷响听得人牙酸。
她面不改色,甚至仍有些睡眼惺忪。她把扫把扔在一边,随手从田密密桌子上抽出几张抽纸,拎起老鼠的尾巴打眼一看,确认这东西是晕了过去。
班主任不知道去了哪里,班里早被这动静搅得鸡飞狗跳,尖叫声中甚至有几声是男生发出的。
“死了吗?不会还没死吧!”
“快扔出去,扔出去扔出去啊啊啊啊啊啊——”
班主任刘映兰原本在走廊里打电话,屋里吵杂的动静引得隔壁班都探头来看。她将手机一收,气势汹汹地踩着高跟鞋往教室里走。
一进门,就看见周泽刚刚站起身要维持纪律,而姜乐正大剌剌地叉腰站着,手里还拎着一只硕大的耗子。
刘映兰眉毛一竖,气不打一处来:“干什么呢!不知道正在上课吗?!姜乐,你自己不想学习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姜乐脸上的玩味散了,掀眼看了班主任一眼,表情里多了些冷意。
班里一下就静下来了,刚才还闹闹哄哄的学生一个个低下头做题,没一个人敢说话。
“刘老师...”田密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看起来仍在余惊之中,眼神瞥了一眼姜乐手里的老鼠,又触电一般地收回眼,脸色更白了。
她小声地开口说道:“刘老师,对不起,是我的错。刚才有只老鼠碰到了我的脚踝,我太害怕了才叫出了声,多亏姜乐帮忙把老鼠抓住了。”
刘映兰闻言,脸色也有些难看,语气缓和道:“知道了,都赶紧回座位吧,不要影响别的班上课。”
姜乐低头嗤笑一声,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门——扔老鼠去了。
刘映兰看着她走出去,没一会儿又空着手走了回来,落座后便直接趴着睡觉。她脸色难看,却不好再说什么。
姜乐自然睡不着了。说实话,她现在心情很不爽。
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拍,同桌女生将一个东西推至她的肘边——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小纸片上写着“谢谢你”,纸条上还用胶布粘着两颗糖,糖纸是粉嫩透明的镭射色。
姜乐不说话,将头扭到另一边,心里那股劲却松快多了。
没一会儿,肩膀上又被人拍了两下。这次,小纸条直接从她胳膊下面塞了过来。
田密密的字算不上好看,像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但仍是有些歪歪扭扭的。
[姜乐,其实今天之前,我一直挺害怕你的。听说高一的时候你在校外跟人打架,人都找到学校里来了,连老师都拿你没办法。刚开学的时候,我还在校门口见到你和社会上几个男生有说有笑。说实话,之前刚知道我要和你坐同桌时,我还回家哭了一通。但是——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都是我对你的偏见。
姜乐,你成绩又好,长得又漂亮,人还这么好。你其实真的很招人喜欢。]
话的末尾,还画着一颗笑脸。
她读完后扭过头,女孩连忙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肉嘟嘟的脸上扯出两个梨涡来。
姜乐剥开糖纸,把糖粒扔进嘴里。是校门口卖的那种很便宜的糖,化在嘴里甜丝丝的。
这股甜味顺着食道,一直润到了心里。
*
“姜乐,你先别走,来我办公室一趟。”
姜乐很少老实地上完两节晚自习,放学时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背着书包准备回家,却被班主任喊住了。
她背手站着,眼睛四处乱瞟,“不服”两个字写在脸上。
刘映兰批改完最后一份试卷,才将眼镜摘下,疲惫地捏了捏鼻根,抬眼看向面前的姜乐。
少女身量高挑,如果并肩站着,比自己还要高一个头。她今天没有穿校服,松垮的T恤下只穿了一条短裤,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来。
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姜乐看着刘映兰一脸严肃地盯着她,已经准备好听她斥责,无所顾忌地和她对视。
谁知两人沉默着僵持半晌,刘映兰却开口说道:
“姜乐,今天的事儿,我向你道歉。老师不应该不问事情的经过便下判断,当着班里同学的面骂了你,是老师做得不对。”
姜乐像个被浇了水的炮仗,眼睛不自在地看向一边。
刘映兰看着她,心里叹息了一声。
哪个老师不喜欢聪明且成绩拔尖的学生?她是数学老师,而姜乐上次月考的数学成绩是147分,接近满分。
这样的学生,本该收到所有的鲜花和掌声,但现实恰恰相反。
高一的时候,姜乐便开始频繁逃课,被问起缘由时一声不吭,学校里通报批评她也满不在乎,油盐不进,难以管教。
想要请家长时,她的父亲是怎么说的?
哦,他说:
“管学生是你们学校老师的事,管不好是你们没本事,别来烦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