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与野马
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走到了姜乐的摊位面前。
她的目光专注于小小的一块手机屏幕,多彩的像素在她手指的娴熟操作下闪烁而动,随着几声夸张的音效,游戏迎来胜利。
姜乐抬起头,光洁的脸映在暖黄的街灯下,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过来。
昨天还蜷缩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脆弱、疲惫,今天已经恢复往常的鲜活与灵动。
周泽心里的那丝闷与黯然,好像遇上了一阵清风,在她的目光里渐渐的散了。他对她笑了笑。
姜乐瞧着眼前的人,却有些怔楞。
刚才她还在打游戏时,余光便看见有一个人站在货架前,不声不响地呆了许久,她一局游戏打完,抬头才发现竟是周泽。
面前的人穿着白色衬衫短袖,剪裁得精致巧妙,版型既不过分呆板,又带了些雅致的成熟,看起来与这条街的风格颇为格格不入。
她本能地挑起眉,说:
“你穿成这样,像是去参加晚宴的。”
“嗯,确实是。”
姜乐那句话带着玩笑和揶揄,却没想到周泽回答的倒正经。她一时闭了嘴,只觉得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和尴尬。
她仍记得昨天晚上周泽说的那些话,此刻再面对他,总有一些说不出的感受,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于是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家?”
没等周泽回答,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将他挤到了一边。
“老板,这衣服怎么卖?”
姜乐瞥了周泽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转身先去招呼顾客。
男人痞里痞气,打扮得也随性,低头翻了翻货架便随手拉出几件来递给她:
“这几件便宜点,算我三十块两件吧。”
她闻言扯了扯嘴角,“刚刚和您说的是二十五一件。”
对方冲着姜乐挤出一个歪七扭八的笑,油嘴滑舌地和她讨价还价。姜乐懒得与人做口舌上的纠缠,安静地听他啰嗦完后,才干脆利落地回一句:“赔钱,卖不了。”
这话出口,男人不慌不乱,只是故作为难地思索了一会儿,咧着嘴笑道:“要不这样吧,二十五一件,外加你的联系方式。”
姜乐的脸长得立体,本就看起来比她当下的年纪要成熟一些,再加上她常在人前隐去多余的表情与修饰词,乍一看,在年纪上还是能唬人的。
她听了对方的话,哼笑一声,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熟练地背出一串数字。
那人得偿所愿,乐不可支地付了钱,还想在原地与她多聊两句,姜乐只是低头把玩着手机,漫不经心地“嗯”上一句,神色淡淡。
男人逗留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趣便离开了,走时笑着说会联系她。
姜乐转过身时,便看到仍站在一旁的周泽。她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心里一个激灵,说不出的底气不足。
她心虚地挪开目光,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解释道:“那手机号是朋友不用的号码,”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古旧的手机,朝他晃了晃“备用机,这上面的电话,我一般都不接。”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多嘴,根本没必要向这人解释这些东西,一时又有些纳闷,不太理解自己刚才的心虚由何而来。
......
“来买衣服。”
姜乐听见周泽用轻淡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疑惑地转过头,问他:“什么?”
他一手插进口袋里,眼神有些不自然地落向别处,“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因为我路过这里,看到你,想来买件衣服。”
夏夜闷燥,眼前的少年却依旧清爽利落。姜乐木着脸在他的白衬衫上打量了两眼,又将目光落在他那张俊逸的脸上,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近乎同情或戏弄的神色。
然而他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既不居高临下,也不矫情做作。
于是,姜乐只是笑着反问:“怎么,大少爷来体验生活啊?”
说着,她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反手在货架上一敲:“行啊,你刚才应该也听到价格了,付钱吧。”
街上人声嘈杂,不知哪处的音响里,用不甚清亮的音色放着略有些土气的歌。
少女的胳膊闲倚在货架上,脸上的笑带着戏谑与狡黠,眼睛亮亮地盯着,像是林间的一只野猫,蹲在树头,对底下狼狈摔倒的路人无声戏弄。
周泽被她这样瞧着,胸口处的心跳没缘由地快了几分。他面上不动声色,按她所说的付了钱,低头在衣架上翻找。
长指在衣料上滑动拨弄,没两下,指尖的动作便顿住了。
姜乐脸上的笑意随之放大,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语气带着夸张的关心,“怎么了?这么多衣服,找不到一件喜欢的吗?”
架子上短袖居多,廉价的布料,触手粗糙。质感倒是其次,主要是衣服的花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这样的衣服不知究竟是在迎合谁的品味,制样多是花花绿绿,一件衣服上的印花数量比缝合的线头还要多,五颜六色地瞧得人眼晕,衣服的版型不是过于宽大,便是过于修身,很难想象上身后的效果。
周泽抬头看向姜乐,她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笑容里甚至带了些挑衅。
姜乐心里的确已经乐翻了天。
这人每天除了校服,就是款式简单的衣服。仔细想想,姜乐甚至想不起来,他有没有穿过黑白灰以外的颜色。
这样冷淡周正的脸,如果配上一件花哨低廉的衣服...
她俯下身,头贴在自己搁在衣架的胳膊上,从下至上地看他,忍不住脸上的笑意,“选不出呀?要我帮你吗?”
周泽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两眼,垂眸在架子上翻看,最后将手指停在衣服堆里的一件上。
那是一件宽大的白色短袖,衣服正面印着一个超大号的玩具熊,浓重的街头风。虽然图案有些浮夸,但比起同一架子上的其它衣服,已经算得上是矮子里的将军了。
姜乐伸着脖子去看他选出的衣服,瞧见那衣服的款式后,表情上微笑略淡了些,嘴里嘟囔了一句,“真是没劲儿...”
喧闹的杂音中,她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清楚楚地落进了周泽的耳中。
他看向她,似乎是第一次在姜乐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像是恶作剧落空后的无奈,顽劣中带着丝可爱。
就好像是,她将自己十几岁时应有的青春模样,小心地藏在了日常浮躁懒散的外表下,而他则幸运地窥见她不轻易示人的那一面。
他向来不信星运与命理,却在此刻真实地感慨,也许人生的确是有得便有失。
今晚,他丢了一些看似重要其实意义虚浮的东西,却又找见了一些看似渺如烟尘,却暖人心魂的东西。
周泽看着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却在此时振动。
短信是周淑英发来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公事公办。
【林姨说你还没到家,在哪。】
她应该是正在开会,否则这会儿应该直接将电话打了过来。
周泽一手捏着白色短袖并不柔软的布料,手指无意识的摩挲,面无表情地回复了消息。
【路上堵车,到家后会说的。】
艰难滋生的好心情如云烟般散去,周泽心里清楚,他现在应该打车回家,好好睡上一觉,然后重新调整好状态,像螺丝一样开始新一轮的运转。
但是,他又觉得,那个所谓的家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也没法在那个地方得到真正的、精神上的放松。
身边传来人的说笑声,摊位上不知何时又来了顾客,姜乐正和人交流,表情看起来算得上松快。
他站在一旁等着,安安静静,不做打扰。
等她忙完转过身时,周泽抬起头,轻声问道:
“我能在你这里呆一会儿吗?”
*
姜乐用余光瞥着身边的人,心里说不上是纳闷更多,还是烦闷更多。
说不清,她只是觉得周泽今天怪怪的。
当他问能不能在她这呆一会儿时,姜乐几乎脱口而出地反问,“为什么,你不用回家学习吗?”
而周泽只是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将表情掩在手后,答:“今天有些累了,也想休息一下。”
她本要反驳,累了就该回家休息,为什么要在她这里磨蹭,难道真是别墅住累了,要来路边摊换换心情?
但是,当他放下手时,姜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现在的模样,因为缺少血色,脸苍白得有些病态,眼神似乎看着她,却又好像虚幻地找不到焦点。就好像,这个人几乎已经切断了与周遭世界的所有连接,只是凭着某种本能而行动着。
于是,她呛人的话就这样憋了回去,反倒转身给他搬来了一个板凳,语气僵硬地说,“你老实坐着,别打扰我做生意就行。”
周泽闻言轻轻一笑,浓密的睫毛低垂,显得温柔而迁就,“好,保证不烦你。”
他说不会烦她,就真的老老实实地在凳子上坐着,背仍挺得直,一言不发。
姜乐出于好奇,偶尔从余光里瞧他一眼,只见他手里拨弄着手机,好像是在看新闻,但屏幕熄了又亮,文章却仍停留在开头不曾滑动。姜乐这才发现,他好像是在发呆。
这种感觉过于古怪,毕竟,他这人平时看起来比磐石都稳定,风吹不动雨打不晃,始终是一副平稳专注的模样,而现在的他,就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只剩了一具空壳坐在这。
他这个样子,莫名让人有些心慌,姜乐又因为这种心慌而生出一种抗拒与烦闷。
她手里操作着游戏界面,心思却专注不了,只觉得这人坐在旁边太碍眼。
一局惨败,姜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周泽闻声抬头,望向她的目光里带着疑问。
她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呼吸声太大了,影响我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