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罚不认错
从派出所出来,周淑英便没和周泽说过一句话。直到周家的司机将车开过来,他替两人拉开车门,周淑英才冷言冷语地说了句:
“家里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坐副驾驶去。”
而周泽只是垂眼应了声“是”。
姜乐在这对母子身上扫了两眼,抱着小黑狗上了车。她与周淑英并肩坐在后排,中间像隔着一条银河般疏离。
她破天荒地有些局促。
这个女人在商场上厮杀出来,本就自有一种逼人的气场。何况,即便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什么,但周淑英释放出的敌意与蔑视却不难察觉。
姜乐被人轻视惯了,倒是很快调整好心态,抱着狗懒洋洋地看着车外。
车辆晃晃悠悠,走到三新路时,毫无意外地又堵了车。
周淑英低头看了几次表,抬头时表情更冷,她盯着后视镜开口说:
“今天,你耽误了我很多时间。”
姜乐闻言抬起头。周淑英这话是看着周泽说的,但也说不准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她舔着自己的后槽牙,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时,周泽回了句:
“下次不会了。”
他态度乖顺退让,周淑英反而冷笑一声:
“别想下次了,正好放了暑假,这半个月没什么事就呆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哦,这是要禁足的意思了。
姜乐想过富人家的规矩多,没想到变态到这种程度。
她忍不住开口说道:“今天这事儿怨我,周泽只是被我波及,不算他的错。”
话说出口,却轻飘飘地迟迟落不了地——因为根本没人接她的话。
周淑英始终脸色冷淡地看着前方路况,没理她,也没看她一眼,仿佛她这人压根不存在一样。
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姜乐咬着自己的腮帮子。她习惯了与姜全那种暴脾气的人对抗,倒是第一次尝试冷暴力的神奇魔力。一拳打在棉花上,无非就是这种感觉。
她倒是不在意周淑英怎么看自己,主要是怕周泽挨揍。姜乐盯着周泽的后脑勺,那天他后颈上的红痕还清晰地印在她脑袋里。
半晌后,周泽主动打破沉默,说了句:“好。”
他既然自愿认了罚,姜乐也没话可说,毕竟这是他们的家事。她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瘫靠在座椅上,车一到地方,便干脆利落地下了车,转身摔上了车门。
两个人的自行车还停在那个小区,周泽沉默地跟在姜乐身后。两人走到自行车旁,他扶起车子,她才忍不住瞥了他一眼,问:
“你OK吗?”
他轻笑一声,回她:“没事儿,不用担心。”
夕阳挂在电线杆上,火烧般的色彩染红了半边天。偏偏他的脸色始终淡得像水一样,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扰乱他的心,好的坏的,一切都可承受。
姜乐瞧着他的模样,心里没由来地烦闷。她抬腿踹了面前的路灯柱子两脚,撇着嘴说道:“挨打了可别哭鼻子。”
周泽笑得眉眼弯弯,浓密的睫毛在他眼底投出一抹温柔的阴影。他曲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用更轻的声音说道:
“多谢关心。”
轿车扬尘而去,姜乐盯着汽车尾气看了很久,怀里的小黑狗突然挣脱跳了下去。
不远处,环卫工正用一个网兜拎起那只死掉的大狗,一步步往垃圾桶走去。
姜乐叹了口,三两步走了上去,开口拦道:“阿姨,交给我处理吧。”
环卫工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摇头说了句“造孽呦。”
大狗称得上骨瘦嶙峋,只有肚子上哺乳的地方鼓胀得吓人。身上没有外伤,只有舌头的颜色看着古怪,也许是误食了什么有毒的东西。
姜乐隐约记得之前在哪里看过,动物的尸体应该无害化处理,她挨家挨户问了一遍,终于借来一把小铲子,尽可能将坑挖得深一些,才把狗放进坑里。
小黑狗一直围着打转,着急地虚咬着她的手腕。也许是知道她没有恶意,它只用嘴叼着她的手,并不敢真的下嘴,喉咙里不停地呜咽,听得人心慌。
将要埋土时,小黑狗一个扑身跳进坑里,不停地用鼻子拱着大狗的身体,好像是想用头将它拱起来似的。
姜乐叹了口气,捏着后颈将它拎了出来,“别碍事”。
一个从不被人在意的生命深埋进土里,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分解,除了一抔白骨,什么都难剩下。来得轻飘飘,去得也轻飘飘。
姜乐蹲在土旁,支着头看了一会儿。小黑狗终于不再刨土,只是将鼻子埋在土里,露出一双圆圆的豆豆眼,湿润的眼睛里映照着周遭的世界。
她扯了扯嘴角,却没什么笑意,嘟囔着说了句,“死都死了,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妈对你很好吗,这么护着她。”
半晌后,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来。将铲子还给了人家,推着车子离开时,那只小狗依然趴在原地。
她骑着车子出了小区,才猛地将腿支在地上,朝天叹了口气,调头骑了回去。
姜乐捏起狗的后颈,与它小而圆的豆豆眼对视,“你就跟着我吧,省得哪天被人给杀了泄愤......”
夕阳斜照,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归家的路上,她的肩上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毛球。
*
门锁转动,周家的别墅里早就有了饭香味,林秀芬走得并非大路,反而比周淑英二人到家更早,这才没有耽误了饭点。
母子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沉重冷凝的气氛驱散了屋里唯一那点烟火气。林秀芬瞧了一眼两人的神色,识趣地退回厨房里候着。
周泽没有说话,他换好了鞋,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捧着竹竿。
周淑英发出一声冷笑:“你倒是自觉,看来你也很清楚自己做错了。”
她没有接过竹竿,周泽便一动不动地捧着。血烧的夕阳给屋里镀上一层灼闷的光,他背光而立,轻淡如水的神色,像一座沉静的山,风霜雨打,岿然不动。
他垂着眼,语气无波地说:“我没有错。”
周淑英死死地盯着他,没有说话。认罚却不认错,何尝不是一种忤逆?仿佛他是一个殉道者,而她是个施加迫害的人。
她几乎要气急而笑。
周泽垂下手,竹竿轻轻点地,“你们从小教我善待他人,尊重生命。今天的事,有什么错?”
周淑英脸色更冷,哼笑一声反问:“你小小年纪进了警局,还不叫错?”
“如果凡事只看结果,不问原因与过程,又有什么意义?”他向前迈了两步,光影随之晃动。周泽将竹竿放在周淑英手边,“但你如果觉得我有错,我担罚。”
少年的身量极高,俯身时自有一种不合年纪的压迫感。周淑英盯着他的眉眼,突然觉得无力。
儿子如自己所愿,长成一棵根系健壮的树,自可撑起一片天地,枝丫繁茂,不居于人下,不受制于人。她瞧着他一天天脱离自己的掌控,却难以遏制这个过程。
折断他的根骨,便是敲断了这颗树的生机。这与她的本意违背。
她向来养的是狮子,而不是乖顺的狗。其实她心里也明白,想要他撑起家业,又想他万事听话,这本身就自相矛盾。
只是没想到,她丧失控制权的时刻,会来得如此迅速。
竹竿在她手心里转了两圈,周淑英冷着脸,沉声说道:
“我不打你,滚回房间去。这个假期,除非我叫你,自己在家老实待着。”
周泽应了声是,转身回房间。
走出两步时,周淑英又叫住了他。
她问:“你跟那个保姆的女儿,是什么关系?”
他转过身,眼神沉静,答非所问:“她有自己的名字。”
周淑英冷笑,懒得与他多做计较,只问“上次生了病,让你逃课去照顾的,就是她?”
残阳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流转,空气中有微尘混着光,晃晃悠悠,飘飘荡荡。周泽只是安静地与她对视,没有说话。
她抿直了唇角,眼神越发冷冽,手里的竹竿几乎要被折断。
“你不怕我盯上她?钱权在手时,要解决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
周泽轻轻一笑,“那些方式和手段,你教过我,我当然记得清楚。但你不会那样对她。”
厨房的木门很隔音,林秀芬始终贴着门缝,尽力的听着。长久的沉默让她抓心挠肝,于是便装起胆子悄悄将门开了一寸,想要去听得更清楚。
半晌,她听到周泽说:
“妈,不要逼我太紧了,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与渴望,做不到泯灭人欲,只当个盲目向前的机器。我只向你索求这一丁点自由,其余的,我都可以由着你的意愿去做。你想要的地位与辉煌......你放心,我都有自信为你实现。”
周泽不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只是在告知她。
原本,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随着她的意愿走下去。但他毕竟软弱,也生出了那一丝为人的欲^望。
万幸,他的人生也允许有这么一丁点偏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