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要钱?”林秀芬微微瞪大了眼,似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连连挥手,涨红着脸否认:
“不不,不是要钱,不是要钱......”
姜乐放下酒杯,玻璃与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低着头,压抑着语气中的嘲讽。
“不是要钱?成年后寥寥几次联系与相见,你们哪次不是为了钱?”
此话一出,对面的人急切地想要解释,身体前倾扶着桌子,将大半个身子都尽可能地靠了过来。
“真的不是要钱,乐乐,你听我说.....”
似乎是见姜乐并没有抬头看她,林秀芬说到一半的话又止住了,有些沮丧地靠在沙发上,带着些自嘲的情绪说道:
“即便是真的需要钱,我们俩也不敢再向你要了。”
姜乐终于抬起眼看她,有些疑惑地扬起眉,“不敢?”
林秀芬尴尬地笑了笑,“你应该也知道的吧,上次你爸去找周总要钱,是打着你的名义......他回来时洋洋得意,没过几天却又被人叫到了江城,再回来时在家里恼火地打砸了一通,还嘱咐我,以后没事儿不要去找你。”
“我后来才得知,是那位周总垄断了你爸工厂的上游材料,明里暗里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再去骚扰你,他那边便会停止供给,你爸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说着,林秀芬又垂眸笑了笑,“我私心里倒是觉得,周总已经留了很大情面了,毕竟,他开出的价格很厚道,只要你爸...只要他听话,这件事是对我们是有利无弊的。”
她抬起眼看向姜乐,问她:“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姜乐手指摩挲着杯璧,模糊地回了句“嗯”。
周泽那个人向来跟个田螺姑娘似的,无论做了什么,从来不会向人邀功。那天,姜全买了一堆器材给她,姜乐自然猜得到是他出面处理了这件事。
但她只以为他是让姜全还了钱,却没想到这人心细周到,把后续的事一并处理了,才让她这些日子过得如此清静。
想到此处,她又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人即便是在挟制人时,似乎也不会把事情做死,总是进退有度。
他这样恩威并济,既拿住了姜全的命脉,又给了他足够的好处,让他能老老实实地听话。
如果他真的用雷霆手腕赶尽杀绝,姜全大概会被逼得跳脚,撕个鱼死网破。若真是那样,她心里也会对他的手腕感到不舒服,觉得他插手过多,太过越界。
像现在这样,姜乐非但不觉得是他贸然插手了自己的事,反而倒有些发自内心地感谢。
有时候,她实在觉得,他这人周到得有些讨厌。
餐厅里悠长的曲子终于换了一首,原本缓慢低沉的调子轻快地跃起一个度。
林秀芬看姜乐许久没有说话,便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带着笑意开口道:
“周泽这孩子上学时就跟别人不一样,没想到他现在这么出色。说起来,周总的确是个难遇的角色,我看他对你也很不错......”
姜乐抱着胳膊,坐直了身子,打断她,“既然不是来要钱,究竟是有什么事?”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
林秀芬脸上的笑意尴尬地僵住,只得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
“乐乐,你爸他最近的状态很不好,也许...没多少日子了。我知道,作为父母,我们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但好歹是家人,你...不想去再见见他吗?”
闻言,她冷淡地掀起眼皮,讽道:“如果我没记错,高中毕业那年,我就和你们断绝了关系。更何况,他未必想要看见我。”
“我知道,我知道...”林秀芬再开口时,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似乎是将这几年经历的风霜,都化成了满满的委屈与懊悔。
“我知道,你恨他,你也应该恨他。姜全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说不出的紧张与卑微。
“那我呢?乐乐,你恨我吗?我知道,作为一个母亲,我也不够格......但是,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去伤害你,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的女儿。”
眼泪顺着她干燥粗糙的脸颊往下滑落,眼窝处湿润反光。若是林秀芬仍旧年轻貌美,这样一幅无声落泪的表情,一定能如她自己曾经所愿的那般,引起不少男人的心疼。
如今,她年华不再。剥去了那点美貌,她好像终于能简单坦诚地表露自己的心情,不再把脆弱和眼泪当成一种性别武器。
姜乐看着林秀芬的模样,心脏痉挛抽痛。她以为自己早练成了铁心铁肺,原来还是会为了林秀芬的眼泪动容。
她重新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开口时,声音是冷静的。
“所以,你今天来,是来索求我的原谅的?”
林秀芬几乎是恳求地看着她,眼泪挂在浓长的睫毛上,要坠不坠,“你能原谅我吗?”
“乐乐,这些年,我的确很后悔。你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对我越来越不耐烦,我也曾想过离开他,只是如今的我,早就没了模样和身材,没有别的男人会要我......”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所以,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什么长进。你想要再找第二个姜全,让人供养你?”
似乎是被她的话刺痛,受伤的表情在林秀芬的脸上一闪而过,仍是强颜欢笑地解释道: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想过去找份工作,自食其力。但是,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说起来什么也不会做。如果再去别人家当保姆,你也知道,我的履历上有污点,又有哪家人会愿意要我呢?”
耳边的音乐欢快俏皮,伴着林秀芬的哭诉,平白地令人心闷。姜乐没有说话,只闷头啜饮着红酒,眼神看着窗外。
“乐乐,妈妈这些年过得很孤独。我身边没有朋友,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几乎不归家的丈夫。等你爸走了,我就连丈夫都没有了。他让我卖房子,我犹豫了,不是因为我恨他,蓄意报复他......
我只是时常在想,等他死了以后,我孤苦无依,如果连房子也没有,甚至就无处可去了。也许,我应该跟他一块儿走了......”
听到这样自厌自毁的话,姜乐猛地转回头,本能地蹙起眉要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林秀芬脸上的表情时,冷静了下来。
林秀芬脸上有一种平静的悲伤,带着一丝焦虑的情绪。
姜乐这才反应过来,在心里自嘲地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
原来她的确是来求自己原谅的,却不一定是因为良心发现。
姜全虽然混蛋,这些年在钱财上应该没太苛待过自己的妻子,至少是让她衣食无忧的。
他若死了,林秀芬没有工作能力,家里的存款又几近挥霍一空,即便剩下一个工厂,她也不懂管理与运营。
丈夫死了,房子卖了,她的确该焦虑自己的未来生计。所以,若能得到女儿的原谅与赡养,自然再好不过。
姜乐盯着林秀芬脸上的神情,分不清她这次懊悔的求和,究竟带着几分真心,几分势利。
她也懒得去深究了。
林秀芬这次来的确不是为了要钱,但说到底,一切的一切,还是要归根到一个“钱”字上。
无趣到令人生厌。
此时,林秀芬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乐乐,你能原谅我吗?妈妈只有你了...”
姜乐沉默了良久,终于忍不住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声。林秀芬尚且疑惑她为何而笑,便听她轻声说道:
“原谅?谈不上。因为我压根没真的恨过你。”
林秀芬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希冀与期待,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被她接下来说的话泼了满头冷水。
“你的确没有故意苛待过我,只不过是没那么爱我罢了。我们之间的母女感情淡薄,即便有过亲情,也早就消磨干净了。后来,我对你也是一样,没剩下什么感情,因此,就连恨也没有了。”
说罢,她捏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站起身,离席。没有再对林秀芬脸上的痛苦与失落多看一眼。
她扔下一句,“我已经买过单了,你自便”。
说完便拎着伞往店门口走,没走两步,脚下的动作又生生地止住了。
姜乐没有回头,最终仍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留着房子和工厂,即便不能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至少短期内不会饿死。姜全拿去养女人的钱算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最好找个律师问一问,能不能把钱拿回来,省得便宜了别人。”
她顿了顿,淡声说:“你离开江城时,不必告诉我,我不会去送你。按法律来说,你们仍是我的父母,但多余的钱与情,我不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