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咖啡馆的装潢是暖黄色的,此时的店内没什么人,陈最最一下就注意到了落地窗旁边并排坐着的人。
四目相对,好几秒,陈最最被雪冰冻的脑子缓了好一会才重新转动。
嗯?还真巧。
她笑着走过去,站在离门最近的周廷面前,“诶?你们还在呢?”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空了的塑料袋和半杯热牛奶,一屁股坐在了周廷身边的空位上。
见他们呆愣地看着自己,陈最最转了转眼珠,盯进周廷黑漆漆的眼里,这才觉得似乎冒犯了问:“我可以坐这里吧?”
周廷收回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左手摩挲着右手的大鱼际,肩膀自然垂落,低声说:“......可以。”
陈最最又笑了。
窗外无风却大雪肆虐,她一双眼睛明亮亮的,倒映在落地窗上,融入雪景中。
“你们是中国人,中国哪的呀?”语气活泼,熟稔,半点没有才见过一面的陌生拘束感。
陈最最热情,反衬四个一米七、一米八的大男人格外的小气、拘谨。
“苏海市。”良久,周廷很奇怪地看了一眼右边的三个人,才回道。
陈最最心中有些吃惊,双手往前多撑了半寸。她进门后就脱掉了外套,此刻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羊毛针织衫,将腰拉得长长的,露出凹凸有致的腰臀比。
“苏海?”她又挪了挪,“好巧欸,我也是苏海的。”
听她言,几个人又转头齐齐看她。
周廷望着近在咫尺的,因为冷热交替熏红的脸蛋,越来越近。他闭了下眼睛,原地将旋转椅朝叶斌方向转了一百八,“我去躺厕所。”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陈最最看着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默默估量着。
“丢,你也是苏海人?!”忽然一句惊呼,拉回她的视线。
一个单眼皮小眼睛,眉毛像蜡笔小新的男生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她,临了似乎才想起什么,立马阖上嘴,清了一下嗓子,再看她时,成了彬彬有礼、张弛有度的君子,“我叫叶斌。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这古不古,现不现的口吻,让陈最最愣了一下,眉头轻轻皱起,答:“陈......陈最最。”
“陈....”叶斌嘶了一声,“最...”又嘶了一声。
陈最最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眨巴眼,看他,又看了看他后边在憋笑的两人。
“嗤。”坐在叶斌身边的寸头男开口了,长着一双三角眼,左眉上清晰可见一个刀疤,看起来一脸凶相。“姑娘都叫出来了。老子也是服。”
叶斌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好像也是自暴自弃,转眼间,挺直的腰放松垮下去,变回原来随意,不那么帅,但让陈最最看起来是个正常人的模样。
叶斌再次自我介绍:“我叫叶斌,他们分别是张彡、闻小云。”他分别前后指了另外两人。
陈最最朝他们点头,招手,语气轻快热络:“你们好,我叫陈最最。”
“小姐姐也是来墨尔本旅游的吗?”张彡就是寸头男,笑得一脸谄媚,跟他的外表说不出来的矛盾。
陈最最摇头,笑道:“不是啦,我在这边上学。”
几个人都了然,这疫情过去了,出国留学的人就多了,能在异国他乡遇见国人,很正常。
陈最最跟服务员点完餐,盯着眼前的三人,她咬了下殷红的小唇,思考了片刻,须臾,她水亮的眸诚恳发问:“我好多久没苏海了,你们知道苏海,或者国内,有什么特别好玩的地方吗?现在国内都是什么样子呀?”
她这一问,可就问对人了。他们三个一个来自黑龙江、一个来自云南,一个就是苏海本地人。
他们给陈最最绘声绘色介绍着自己家乡好玩的地方。有碉堡霓虹的哈尔滨冰城、有一望无际碧蓝的大海,交易繁茂邮轮往复的港口以及面朝洱海日照升起的骑行小路。
每一个都在她脑海中绘成一副美丽的画面。
他们说了祖国如何如何的强大,在国外有什么事情都不用慌,联系大使馆就行。说国内是如何的繁荣,经济发展多快。
陈最最也十分慷慨地将墨尔本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全都推荐给他们。
就在几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周廷回来了。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热络成一处的四个人,走过去,拿起座位上的黑色白毛领羽绒服,他边穿边说:“吃饱了?吃饱就走吧。”
他熟练拉上拉链,自上而下,静静看着意犹未尽的叶斌和张彡,闻小云在他回来后就站了起来,此刻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周廷身后。
陈最最难得碰上这么健谈的国人,有些舍不得,“你们这就走啦?”
叶斌撇了周廷一眼,继而咳了一声,十分歉意地朝陈最最,叹了一声,将他们要回国之事说了明白。
陈最最只好遗憾道了一句:“那好吧,真可惜,再见。”
落地窗前顿时只剩下陈最最一个人,隔着窗,她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薄雾与黑暗的路灯下,她才端着生椰丝绒喝掉,走到前台结账。
这家店的老板也是个中国人,刚才听他们说的都是中文,也跟她说中文:“女士,才走的那位黑衣服的客人已经帮您结过账了。顺便,他让我将这张便利贴交给您。”
陈最最怔了下,接过这张粉色的便利贴。
——多谢。
-
苏海大学报道那天,学校周围的商场都是人。
学校南门外的三车道的马路上,黑的白的小轿车,绿的蓝的出租车,挤来挤去,你挪一寸,他挪两寸,才堪堪让行远途的车擦车而过。
陈最最靠坐在劳斯莱斯幻影后座,搅着手里的生椰拿铁。
今天她穿了一件粉色花边包臀裙,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画了淡淡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眼尾的细闪发着微光。
她斜了一眼身边的着黑白西装,带着半框黑色眼镜处理工作的人,重重地、很没素质地翻了白眼。
陈政聿,陈最最亲哥,比她大九岁,手头有两家公司,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妈妈前几天出差去了,老爸也跟着打包走了,送她上学的这个担子就交到了陈政聿头上。
可从出门,坐上劳斯莱斯开始,陈政聿就一直拖着个mac敲敲敲。陈最最知道陈政聿忙,说了自己可以,陈政聿非说不放心必须跟着。
一个小时后,好不容易到了。在去宿舍和学院报道的路上陈政聿不敲mac了,改换上手机继续敲,敲敲敲。
音乐学院报道的红色雨棚里,陈最最填了最后一份信息,加上了班级的群。
“今年声乐班了不得啊,出了绝色。”
“她叫什么来着?”
“陈最最。”
距离陈最最三米的冬青树下,有几个穿着志愿者红马甲的学长直勾勾盯着陈最最议论,她听了个全,转身的时候,对他们在的方向停了一下,然后留下一个微笑。
毕竟诚恳收下别人的夸奖,也是一种美德。
她转身,要找陈政聿。
陈政聿侧身站在太阳底下,阳光照在他拇指带着的镶紫钻的台面戒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时而皱眉,推驼峰鼻上的眼镜,时而踱步,侧目看她的方向。
都说认真的男人很帅,这是她哥,陈最最从没觉得。但现在周围打量陈政聿的目光实在太过滚烫,比那头顶大太阳还要炙热,就连刚才与她攀谈的一个女辅导员还问陈最最:“那是你哥哥吗?”
“......”
这种备受瞩目的感觉,陈最最觉得毛骨悚然,偏偏陈政聿旁若无人地泰然自若极了。
她拿着一摞手册走到陈政聿面前。
陈政聿注意到,放下手机:“好了?”陈最最点头,“嗯。”
“确定不在外面租房子?”
“嗯,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感受大学的氛围。”陈最最瞪他一眼,不耐烦道。
陈政聿叹一声:“那饿了没?带你去吃饭?”
“我不饿,你要是没什么事了,就回去吧,一会黎初会来找我,我跟她一起。”
黎初是陈最最在国内为数不多的朋友。黎初家是开律所的,跟陈最最家是世交。
陈政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眉头越皱越深,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手机震动亮屏,他低头看了一眼后,没再看她,重新戴上耳机继续会议。
陈最最送陈政聿回到校外的劳斯莱斯上,等了好一会黎初才来,她敲了敲车窗,陈最最开门走出来。
黎初朝陈政聿看,她对这个牛逼的哥十分崇拜,语气亲切又敬重:“政聿哥好。”
陈政聿点点头,视线转到陈最最身上,但她已经背着白色小香包开车走了出去。陈政聿叹气,叮嘱着:“那我走了。你要是没钱了跟我说,我给你打。缺什么国内买不到的,也跟我说,找人给你买。想回家了,就打电话,我来接你。还有......”
“我知道了,总之有什么事情都联系你嘛!我明白的,亲爱的哥哥,公司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小妹就不耽误您了。再次谢过,拜别。”陈最最弯着腰,朝坐在里面的陈政聿挥手,嘴角咧得大大的。
陈政聿乜她一眼,无奈离开了。
正好饭点,陈最最和黎初去学校附近的万达广场,找了一间牛排餐厅坐了下来。
陈最最一只盯着黎初看,半晌,后者都快被她看脸红了,那一双眸才重新焕上灵动,咧嘴笑起来,左嘴角陷出一个小梨涡。
微蜷的齐腰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巴掌大的小脸,精灵耳,细腻到看不见一点毛孔的入剥壳鸡蛋一样的脸蛋,凑近些还能看见脸上窗外阳光反光射照出的细小绒毛。
黎明被美貌击得一怔,没把住嘴说出了内心的想法:“我还以为你不开心呢。”
还没等她后悔呢,就听见对方玩笑般开口。
“为什么不开心?”陈最最转着眼珠子,“我很开心啊。”
“那就好。”黎初松了口气,继续说:“你才回国,伯父伯母却出差了。政聿哥又忙,都没好好陪你。换我早生气,难过死了。你居然没生气,太厉害了。”
陈最最刚把切好的牛肉叉起来放在嘴里,拔出叉子,嚼了好几口,吞下。
“生气啊,那肯定得生气啊。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啦。我在国外的时候,就一个人会躲在被子里哭。然后第二天肿着眼睛上学,同学们以为我被蜜蜂蛰了,老师还给我送到校医室呢。后来就习惯了。”陈最最耸肩。
黎初想到什么,咯咯笑,“我记得,有一次你是不是还离家出走先自己坐船回来,然后把伯父伯母吓坏了,甩下还在高考的政聿哥就去墨西哥。”
陈最最讪笑,似乎也觉得荒唐,“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陈政聿初三,面临高考,陈家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陈最最她哥身上,陈最最那时又才六岁,但也坚持不带回国。
陈家很不同。
祖上一代下来都是经商的,一家子都是脑子灵活的物种。可也正是这样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家族,对待孩子很严苛,也很放纵。养育的方式是让他们从小就独立,变成什么样的人都随孩子自己的选择。
陈家的小孩自小就养在国外,陈政聿直到要回国上高中,才与陈最最分开。
陈父管公司很忙,陈母工作性质要常回国出差。兄妹俩相处的时间是最多的,所以从小,陈政聿很宠溺陈最最,把陈最最养成了一个独立且单纯的骄傲小公主。
害怕自己辛辛苦苦宠着长大的小屁孩被人生吃,陈政聿从小就带着陈最最坐在家里小别墅的花园摇椅上,他推着摇椅,嘴上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妹妹,你可以养花、养猫、养狗,哪怕养头牛搁在家的花园里,哥哥都会支持你的。但,绝不能去养男人。男的都是白眼狼,记住了吗?”
陈政聿在她脑子里钻啊钻,耳濡目染,陈最最记住了,并俸为人生格言。
“哎呀,都是过去的糗事了。”陈最最拿过放在空椅上的白色斜包,扯出包纸递给黎初,绷着一张脸没什么威胁的脸,恐吓道:“不能再说了,再说我生气啦。”
黎初抿着唇接过,她一路盯着大太阳跑来的,流了许多汗,没想到最最居然注意到这个细节......
黎初心中流过一丝暖洋。
学校南门就在距万达广场就两条街道,吃过午饭,陈最最她们很快就回到了苏大南门。
南门的人还是很多,人潮汹涌,每个手里总提着点什么东西,烤串、冰棍、扫帚等等。
头顶太阳炽热,亮得没有边。为了迎接新生新铺得柏油路上,肉眼可见地,上面泛起一层透明色的热浪。
陈最最与黎初共撑一把伞,几乎没什么用。
走着走着,陈最最脖子后边也开始积蓄汗意,她不得不将粘在脖子后边的发尾盘起,绕几个圈,绾成一个丸子头。
苏大的本科宿舍楼建在学校内的一个天然小矮坡上,男女生统一一片区域,音乐学院的女新生住在十四号楼,法学院在十三号楼,她俩正好在邻楼。
进宿舍区域要经过宿舍区旁的篮球场,这片已经被征用为新生报到处,刚才陈最最就是在这里,跟着她‘勤奋’的哥哥,顶着无数道目光,完成了报道。
黎初来找她之前也报道完了,没必要再挤进去,二人走上斜坡。
突然,黎初看见了什么,诶了一声,“最最,看那,咱苏大的招生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