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折—春秋
初春,乍暖还寒。
湖畔的梨花开了,放眼一树的白,如云如雪,映在一汪清泓中,煞是好看。
风瑟瑟地吹,惊扰了挑灯夜读的少女。
就在昨日,苏忆歌收到了一封电报。
是叶教授留给她的。
其间的内容甚少,仅是简言意骇地讲述了此次任务的大致流程。
几日后,有工人会在地下党的组织下进行小规模的集会。而她,则需要负责其中的文稿方面。
她不觉担忧。
家里不算安全,有些事情只得暂且在心里搁着,待明日赶早些前往剧院工作。
心里本就有些烦心事,那书上密密麻麻的汉字更是催人入眠。少女转了转手中的笔,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也怨她近来对睡眠一事不太上心,想着自己忍忍应当可以捱过去,却发现身体本能不允许她这样做。
少女取出了另一本报刊,却见其中有字条掉落,忙伸手接住。
展开,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依旧没有署名。
“苏忆歌小姐,我私认为,外界的声音固然重要,但切不可轻信。最近报刊杂志上有人心怀不轨,刻意发表蛊惑人心的言论。有些歧义较大的言论,我已用笔标上了,你一定要注意。”
果真如此。
少女翻了翻手中的报刊,看着他标出的线与批注,心中漫溢起苦涩的甘甜来。
她提笔,轻轻在字条背面写下一句话。
“谢谢你。”
似乎自己没有理由再这样昏沉下去。
少女收好字条,用笔杆敲了敲额头,开始伏案疾书。
身后,似响起了脚步声。
“小苏,在忙什么呢?”
苏忆歌慌忙抬头,嘴角挂着僵硬的笑容:“先生,晚好。”
由于工作原因,苏父担忧女儿受此牵连,不得不把她托付给了自己身在北城的朋友,也就是她眼前的这位先生。
后来,苏忆歌在大学加入了文学社,靠写文章有了些许收入。男人得此消息,偶尔旁敲侧击一下,苏忆歌倒也明白,便会分出一些钱过去。
不过,男人一家既不识字,也很少搭理她,倒是给了自己一个较为自由的空间。
不昧良心讲,苏忆歌还是挺对不住这位先生的,毕竟,自己也的确占了不少小便宜。
男人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妻儿睡得香甜,便也压低了声音。
“嚯,小苏。”男人摇摇头,“又在看书啊。”
“是。”
男人看了一眼摆在床头柜上的精装书籍,扉页尽是陌生的汉字。
“小苏,”他见这小姑娘总是一副木讷的呆子模样,其实也发不起脾气来,“倒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我觉得吧,读书也没啥用处。反正姑娘迟早要嫁人,还是学点实在的东西,将来当个好媳妇儿,相夫教子,省的被别人嫌弃。”
先生什么时候对她的事情这么关注了?
“不劳您费心……”苏忆歌本不愿过多评价对方固执的思想,却还是认真补充了一句,“我有要追求的东西,绝对不甘心人生只被婚姻束缚住。”
“得,别读书读傻了。不过看起来,剧院的工作似乎还不错嘛,至少你有个闲情逸致读书。”男人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皱纹在烛光下又深了几分,“我睡觉去了。你得好好工作,那死鬼老婆和不成器的儿子还要靠咱挣的钱养活呢。”
苏忆歌一愣:“那,先生早些休息。”
他没应,只是驼着背走远:“啧,一提这小子就来气。真就教出个孽障,没本事挣钱也罢,竟为了个出来卖的女人差点儿和老子闹掰,简直不可理喻……”
其实,对于先生的一些看法,苏忆歌倒挺想反驳,不过,总归没这个必要。
她是喜欢九夕的,对于虚无缥缈的未来,她也期望过,但她很清楚,至少现在,不应当去规划,去提及。
毕竟,胜利比什么都重要。
她清楚时局的混乱,也清楚自己一时意乱情迷的告白不会起到什么积极作用,可她还是任性了。
天光尚未破晓,她便赶往剧院做地下工作,写完报告,又忙去打扫大厅。
望着空荡的屋子,少女心中倒也起了些疑惑。平日九夕总会来此用餐,也不知今有何事,不见了踪影。
一旁的凌木诗似是看出了少女的心思,倒不担忧,只是猜测他近来工作多,乏了,便忙里偷闲片刻,不必多想。
“那肖玉小姐……”
“她已离开。”
苏忆歌抓着扫把的手明显一滞。
“您知道她在哪里。”
“不错。”凌木诗推了推眼镜,“肖玉现在跟着肖砚办事。我昨日还见到了她。她……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很担忧。”
“那……”
苏忆歌愣了愣,继而落寞地别过脸去。
凌木诗苦笑着摇头:“只是我没预料到,事态竟会发展成如今的模样。或许,我当初应该插手的。”
地上,躺着被活活冻死的甲壳虫,少女轻叹一声,将它扫入积灰中。
少女犹豫片刻,轻声问:“你要去找她?”
“暂时没有这样的打算。”凌木诗沉吟片刻,缓道,“不过,肖砚那里还有我的眼线,若发现问题,我会及时察觉。”
“所以,肖玉小姐她……不会回来了。”
“我不清楚。不过,她走也是好事。先前我狠不下心,才会留这么个祸患。”凌木诗翻了翻账本,却担心苏忆歌会误解什么,补充道,“我很爱她,但事关组织,还是不能用情感衡量。”
“这绝非她所愿。”苏忆歌轻叹一声,垂下眼帘,喃喃自语。她理解凌木诗,但心里,总归会难过吧。
“是啊,她不想。所以我猜测,这恐怕是肖砚的命令。不过肖砚好歹也是肖玉的兄长,应当不至于做得太过分。我知道苏小姐和肖玉是很好的朋友,抱歉了。”
“没关系。”
苏忆歌话音一落,二人都沉默了。
良久,忽闻清脆的一声唤。不远处,正有人匆忙跑来。
凌木诗理了理围巾,稍稍侧头一望,见到来者,并不惊讶:“江舟,怎么了?何事如此着急?”
江舟仰头,咧嘴一笑:“团长,有人要见你。”
“谁?”
“嗯……”江舟皱着眉,思索了片刻,“那个哥哥,姓谢。”
凌木诗沉默了颇久,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账本。
“我明白了,你们先去工作吧。”
江舟所言之人,必是谢青杰了。
那他此次前来,又是为何?
与谢青杰接触愈多,便愈觉他危险,一切还是警惕为好。
凌木诗扶正了眼镜,习惯性地摸向了外衣口袋中的枪。
的确,谢青杰为自己提供了大量帮助。可偏偏对自己却所需极少,甚至用两三个简单情报便可打发。
这着实令人生疑。
团长前脚刚走,身后却忽而响起少年温和的嗓音。
“凌先生,莫走,我们就在这里聊。”
谢青杰?
凌木诗回眸,便见一眉清目秀的少年。
他个子不高,瞧着也年轻得很,仅是十来岁的模样。
时光似乎待他格外温柔,谁知他早过弱冠之年,已娶妻生子了呢。
谢青杰进屋,便将手中的纸伞收起,俯身鞠了一躬。
“凌先生,好久不见。”
“要不,你先坐下。”凌木诗觉着苦恼,只得回头吩咐道,“小苏,江舟,我有事要忙,你们暂先离开。”
“不必,我瞧这两人倒是伶俐模样,留着也是个趣儿。”
“谢公子这是何意?”凌木诗抱着胸,冷眼斜视。
“放心,我不是来和先生谈情报的。”谢青杰眯起双眼,笑容人畜无害得很。
“我来,就是给凌先生送一件礼物。”说罢,少年将伞放下,上前几步。
凌木诗面无表情地退后。
“凌先生何必反抗得如此厉害,季南倒是比你乖多了。”
谢青杰转头看向在一旁围观的二人,轻轻笑了笑,从衣袋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首饰来,毕恭毕敬放到了桌上。
“新年时,我都忘了给你们留些东西……”谢青杰面露愧色,“它们,就权当赔罪吧。”
凌木诗不觉嗤笑一声,赔什么罪?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像个衣冠禽兽?
这些东西虽是奢侈,可惜他也看不上。
“你拿回去吧。”
“就算您不喜欢,您剧院有那么多女孩子,她们总会喜欢的。”谢青杰眉眼弯弯,好声好气劝道。
苏忆歌霎时警觉起来,故作看不到般,避开了谢青杰的目光,忙整理起书架的书籍来。
谢青杰倒也不强求,不怂恿,他的目光略过苏忆歌,又笑眯眯地望向了一旁目光如炬的江舟,继而转头,走到凌木诗身侧。
凌木诗略显抗拒,谢青杰却丝毫不在意,仰起头,嘴角勾出一抹笑,上扬的角度极其刻意。
“凌先生倒是两袖清风,着实令在下佩服。这么一想……在下还有份礼物要送给您。”
凌木诗只觉指尖一沉,抬手看去,是一灰黑色的公文包。
他随意翻看了一番,发觉其间有好几份文件,密密麻麻的字迹,尽是熟悉的内容。
其中,有他转移物资的记录。
这些什物,他都藏在家中的书柜里,若是谢青杰可以找到,往坏处想,便是……
凌木诗僵在原处,瞳孔急剧收缩。
不,他的家中根本不存在直接涉及组织的证据,而这些物资转移的记录……又能证明什么。
应该冷静下来,不是吗?
“啪!”
但那公文包还是脱离了团长的手,悄然落地。
“放心,在下什么也没动。”谢青杰凑近了他,“嘻,真有意思。对了,还有件事顺便通知一下少爷你。近来,在下的心态转变了些,或许,在下终于有这般勇气去面对师兄……下个月的今日,我在老地方等你答复。若是我师兄方便,请把他一起叫来。我们三人温酒煮茶,好好叙叙旧。”
“我警告你……”凌木诗心起怒火,却也知晓自己无能为力,“放心,他不会来。”
“这样吗?抱歉,是在下操之过急了。此般也好,留给我些许准备的时日。”谢青杰眉眼带笑,“对了,凌先生,请看公文包最后一格,那儿有我为师兄留下的礼物。”
“照片?什么意思?”凌木诗尽可能稳定住情绪,蹲下身翻找,却发现此物不是什么危险品,突而浑身松弛了下来。
“怎么说呢……一段美好的回忆,送给他。有这样的一个师兄,着实是在下的荣幸。”
谢青杰说罢,倒也不等凌木诗挽留,径直离开了。
江舟抚摸着谢青杰赠与的礼品,一时间竟被它们晃花了眼。
凌木诗本想劝劝,可他看那些首饰倒也没什么问题,就不拦着了。
谢青杰向来神出鬼没,这首饰,他怕是难以归还,那只得暂且收下。
团长扶着墙,捂住剧烈颤抖的胸口。他努力抑制着情绪,再一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自己必须回去了。
的确,有关他真实身份的文件,自然不在他手里,但他还是恐惧,恐惧着对方的得寸进尺,而后一步步,将他逐渐蚕食。
“团长,请留步。”
谁?
凌木诗下意识回首。
“小苏,有事吗?”
苏忆歌神情严肃:“恕我言语过激了些。我冒犯问您,先前您给九夕先生的药,究竟从何而来?而这位谢先生,又是什么身份?”
两个问题抛下去,凌木诗脚步一顿,并未逃避。
“小苏放心,这谢先生是我的一位朋友,今日只是来叙旧罢了。”
他还是有所担忧,自然不会说出实情。
“至于药,是一个军统特务给我的,他声称自己是副团长的故友。你察觉到这药有问题,是吗?我的确发现得不及时,很抱歉。不过放心,之后我不会再给他了。”
凌木诗到底还是心里没底,谢青杰究竟是想试图用拙劣谎言隐瞒他卑鄙龌龊的想法,还是真如他所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毒以达到某种目的。
更可怕的是,此毒完全可以自愈,稍仔细些观察,竟发现下毒的痕迹相当明显。
他苦笑着望向那少女,便见她点头,认认真真地道了谢。
凌木诗的回答,似乎没什么太大的疑点,一切都说得通。
“是这样吗……”不过,苏忆歌仍觉此事有蹊跷,却也不敢深究下去,只得转移了话题,“团长,明日的会议,不要忘了。”
“多谢小苏提醒。”凌木诗应了一声,便推门离开了。
直至踏入家门,凌木诗仍旧惊魂未定。
他特地去翻了书柜,发觉谢青杰并未说谎,此人确实仅仅动了公文包里的文件,其他一概摆在它原先的位置上。
其实,他也不愿多想。
或许,这只是那谢青杰的一个小恶作剧,可自己却偏偏被那人俘虏了部分思绪,深陷其间,难以挣脱。
他在乎什么,谢青杰早已一清二楚。
凌木诗转身拿起听筒,在拨号盘上转了几圈,等待许久,直至听闻对方响应。
“您好?帮我转接给王师傅,我需要换个锁,多谢。”
团长挂断电话,整个人便瘫坐在地上,似是脱了力。
平日里,他并不太关注这些文件,毕竟确然还不至于到有暴露组织机密的情报,而自己的书房位置较为隐蔽,自是没想到谢青杰,亦或是他派来的人来此偷窃。
搜查了一番,书房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自然,作案时间与手法皆是未知。凌木诗知晓自己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谢青杰,追责一事,只好先就此作罢。
其实,也是他不敢深究。
谢青杰犹如摆弄玩偶一样控制着自己,还妄图借此控制九夕。而现在,自己最在意的弟弟凌季南还在他手中,自己根本不可能杀了对方。
哪怕谢青杰表现得再温和良善,凌木诗也清楚,他就好像有着巨大破坏力却不自知的孩童,不在乎任何人情冷暖,将所有人都当成了理所当然的傀儡。殊不知,这足矣让一个人从内心深处分崩离析。
不知季南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许久未见到他的胞弟,只可从谢青杰的口中得到些片面之词。
谢青杰自是不在乎凌季南的那些琐碎小事,就算凌木诗问,也得不到任何准确答案。
他是寒是暖?是饥是饱?是否适应了那里的环境?
凌木诗一无所知。
当初,他对这个聪慧的弟弟寄托了太多的期望。可他现在才清楚,只要季南过得幸福,哪怕一辈子碌碌无为,也总比在这鬼门关磕磕碰碰的好。
抱歉,季南。
他真是个不称职的哥哥。
凌木诗倚在墙角,忽又跌跌撞撞地爬起,一甩手,发疯一样将所有文件统统扔到了地上。
火苗兀的窜起。
不能再让人抓住把柄了,哪怕这些东西牵扯不到组织,都必须处理掉。
没有任何证据,谢青杰自然无法指认自己。
离家之际,凌木诗又取了今日的报纸,却见一荒诞之事,夺人眼目。
这北城日报数月如一日地夸赞国民政府,凌木诗本是看不上的。可他今日扫了边角的新闻,心头竟有惊异之感。
而此刻,顾淮言也翻着日报,哼起小曲儿,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可近旁响起的脚步声,偏偏破坏了他原先愉悦的心情。
“呦——稀客啊!”顾淮言打了个哈欠,不得不放下了手里的日报。
他冲不远处的中年男子扬了扬下巴。
中年男子递给对方一包文件:“顾老板,都在这里了。”
顾淮言熟练地将其拆开,却懒得再撇一眼:“嘿,张哥,谢谢您哈。对了,反正你也是肖砚他们局里的,要不顺带……捎我过去呗。”
“顾老板,您这又是何必。”张哥摇了摇头。
顾淮言仰起头,扬起了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哈哈,他们到底是我的朋友嘛!我可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也都不能接受他们竟成为如今的模样。别再说什么啦,其实我心里啊,比谁都明白。”
“罢了,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也劝不住你。不过,若是肖砚问了你,尽量吧……尽量别把我供出来。反正过几天啊,媳妇儿就把我接到美国啦,他也奈何不了我什么。”张哥无奈苦笑,招呼顾淮言上车。
下了车,顾淮言回首一望,却见几名特务将自己团团围住。
“顾淮言,来这儿干什么,这儿可不是你肆意妄为的地方。”
顾淮言的嘴角勾起了不屑的笑:“我还能干什么。找人,肖砚。”
“肖砚先生?不好意思,长官今日有事。”特务见来者不善,哪肯让顾淮言接近,忙挥着手里的枪,似在恐吓。
“他有事吗……呦吼,真巧啊,我还看见了。嘿,肖砚,忙什么呢?”
那几名特务见此,竟被他吓得连连退后。
“让他进来。”肖砚脚步一顿,并未出言阻拦。
“那安全问题……”
“我自会解决。”
顾淮言应了一声,便是跟着肖砚去往办公之地。
肖砚淡然自若地坐下,喝了一口茶:“有事吗?”
顾淮言根本不想客套,见此处无人,直接俯身拍案,目光如炬,语气轻蔑:“肖砚,你说说看,这些日子,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你就这么喜欢自甘堕落,甚至还要不惜拉上你的亲生妹妹?”
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要吼出来,一字一句都说得相当清晰,像是用尽了力气警告着对方:“你对你而言,肖玉对你而言,都到底是什么?”
“肖玉是我唯一的亲人。顾淮言,请不要妄自揣测我们兄妹的感情,也请不要污蔑我。”肖砚不想动手,便是冷静叙述,“我把肖玉带来,有我自己的理由,根本不指望你能听懂。”
“好,什么理由,我还真不配知道了……”顾淮言咬牙切齿,却还是退后了,“肖玉在哪里?让老子见她!”
“等下,她自己会来。”肖砚拍拍衣领,似要掸去什么秽物一般,“如有问题,你问她好了。”
“问她?”顾淮言冷笑,“可这是你指使的吧,肖砚。分明是你让她接近唐惊水,也分明是你让她残害无辜性命……”
“谣言。”
肖砚听不下去,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顾淮言的话。
他是从何得知唐惊水此人?又从何得知肖玉的所作所为?
肖砚即刻反应过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曾给顾淮言透露过情报。
啧,这手下都是些拿钱不办实事的人……看来,自己不采取些手段,他们都不能乖乖听话了。
若是肖玉将有关唐惊水的情报透露给顾淮言一个外人,那他精心策划的局,或许就会在瞬间倾塌。
唐惊水虽没有对肖玉放松警惕,但显然比先前上心了不少。到底是贪恋美色,肖玉又那么讨人喜欢。
而肖玉显然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愚钝,甚至打探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情报。依靠这些情报与自己的推断,他成功截获了唐惊水运送的一批物资。
由于担忧自己身份暴露,他派人买通了唐惊水的几位下属,又把物资失踪的罪责栽赃嫁祸到洛书文身上。
洛书文与唐惊水的那几位下属本就关系不佳,这样一来,更是激化了他们的矛盾。
肖砚知道这小姑娘好骗。他随口一说,肖玉便成忍辱负重的巾帼英雄了。
他不会利用肖玉很久。或许,只要扳倒了唐惊水,他就会放过肖玉。
他只是担心自己会因此上瘾。永恒的利益,谁都想抓住——无论自己手中的棋子是谁。
不过,自己必然要把控好一个度。肖玉与自己的其他下属不同,那些人或是为了名,为了利,而肖玉跟在自己身后,仅仅是出于信任。她有思想,不可能永远受自己驱使。
而唐惊水是何人,他很清楚。若是斗不过唐惊水,到时唐惊水想杀肖玉灭口,他无疑是少了一个重要的筹码。
更何况,他承认自己的冷漠残忍,但肖玉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
他,从来没想过让肖玉死。
桌上养的植物敛了苍翠,顾淮言抬眼一看,阳光被过路的云彩挡住了。
突然,肖砚敲了敲桌子,唤道:“谁?”
顾淮言这才注意到门外的身影。
“哥,是我。”
不远处走来一个姑娘。顾淮言定睛看去,心头一震。
不错,自己的确是认识她的,可那些疑问,却尽遏制在唇齿之间。
她是肖玉吗?
数日不见,少女似是瘦了,宽大的军装遮不住她憔悴的身姿。
少女精致的脸蛋儿上,抹了血般的胭脂,肤色苍白,目光空洞,一头长发随意地盘着,不似生人,倒似个任人肆意把玩的傀儡娃娃,身上贴上了无数标价。
似是触到顾淮言的目光,她僵硬抬头,露出了先前鲜有的木讷神情。
怎么会……!
“顾淮言……”肖玉的眼神躲闪,似在犹豫着是否要与顾淮言接近,“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顾淮言一愣,连忙扯住肖玉的衣袖。
肖玉慌忙甩开顾淮言的手,忙不迭逃避。
她不敢看。
顾淮言本想着就此离开,可见那小妹妹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还是于心不忍:“说吧,他们把你怎么了?啧……今天,老子就替你做主。也算做一回英雄吧。”
可顾淮言话音刚落,他的腹部却被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青年惊恐地猛一抬头,却见那肖玉满眼含泪地瞪着他,颤抖着收回了手,一词一句,绝望到歇斯底里。
“顾淮言!别再管我了!也别再和我说什么……我自愿的,你所见到的——我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自愿的!”
她活在一片深海中,她的灵魂,一日日被海水侵蚀着,剥离着,逐渐沉溺。苏忆歌也好,顾淮言也罢,既然都救赎不了她——那又何必再见呢?让她死,让她溺死在这片海里好了,不再挣扎,或许自己离去之前,还能轻松些,不会有任何亏欠与遗憾。
此刻,她的目光那般空洞,可举手投足之间——连同她的思绪一起,皆陷入了难以言喻的疯狂里。
“自愿?”顾淮言嘲讽了一句,“我还真不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
肖砚皱起眉头:“顾淮言,别说话。肖玉最近情绪不稳定,莫要吓着她。”
说罢,军官又朝着肖玉优雅地笑了笑:“肖玉,不用太逞强,累了就歇歇吧。”
顾淮言心头一紧,上前几步,却又是想起什么般,沉默了。
目睹此状,他竟有隐隐作呕之感。或许除了肖砚,没人会接受肖玉如今的模样。
奈何他一直被兄妹二人蒙在鼓里,直到如今,他才清楚肖砚究竟干了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让肖砚回头。此人的目的性很强,并不是他人三言两语就可说服的。
那……肖玉呢?
她开了口,语气出人意料地温柔:“你相信吗?我,肖玉,一直都是为了自己而活。”
“胡说八道!你难道还不清楚你做了什么!?”顾淮言听罢,整颗心都似被揪住一般痛楚,转头怒斥这罪魁祸首,“肖砚,你他妈看看你干的好事!无论肖玉还是你,这些年,我一直把你们看成我最好的朋友——结果一个四处坑蒙拐骗,残害无辜,一个愚蠢地跟在他身后,心甘情愿受他指使!”
说罢,他也毫不客气,直接挥起拳头,朝着对方的面门揍去。
肖砚反应迅速,即刻钳制住顾淮言的手腕。待对方稍许冷静下来,肖砚才缓缓松手。
“顾淮言,休要无理。”
“揍的就是你!”顾淮言眉头紧锁,咬牙切齿,“要是她因此受害……”
“我当哥哥的,一定会保证她的安全。”肖砚站起身,语气温和了不少,“莫要生气。今晚我买了两张剧院的票,你和肖玉一起去看吧。”
不知为何,顾淮言心中忽而升腾起一阵恶寒。
也不等肖砚阻拦,他背过身,干脆利落地一摔门,径直离去。
肖玉想出言挽留,却也得不到对方回应。
“没关系。”肖砚笑了笑,舒展开眉头,“顾淮言随性惯了。既然他不愿,我陪你去便可。”
“那……好。”
傍晚的剧院,门庭若市。
九夕咿咿呀呀一曲唱罢,座下满堂喝彩。
看着九夕那张熟悉的脸庞,肖玉有些发怔。她总觉得,剧院的那些人似是与她疏远了。他们不会再将目光投向自己,仿佛,自己只是剧院的一个过客,一个无人在意的过客。
肖玉收回目光。
自我不在其间,戏再出彩,对她而言也是索然无味。
趁中场休息之际,台下有人忽而站起。九夕收拢起水袖,侧头看去。
“九……九夕妹子,您等会儿。”
见到那张熟悉脸庞,九夕下意识想回避。
洛书文,他怎会来此?
“先生,有何贵干?若是无事,那我就先行告退。”
他回头,刻意改变了原先的嗓音,清丽的眉眼挑起一弯冷意。
“哎,我向您打听个人儿,是今个儿在座宾客的其中之一。”
九夕垂眸轻笑:“先生,我只专注唱戏。他们是谁,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原来如此。”洛书文早就料到了对方的回答,自是不惊讶,“对了,我有事要见你们团长,他此刻身在何处?”
九夕抬起头。
“抱歉,我不知道。”
洛书文被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尴尬。他四下张望着,确认安全后,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份信件:“这封信,我希望您可以交给他。您团长何时有空儿?我想和他谈些事情。”
有人说,唐惊水物资失踪一事,与洛书文脱不了干系。
他们语气笃定,甚至找到了证据。
洛书文百口莫辩。但他清楚,此事必为他人所做,而后污蔑于自己。
虽说,他没有绝对确切的答案,但仍有八成的把握,推测就是肖砚在暗中栽赃陷害。
先前,自己相当信任的下属就惨死于肖砚手中。
此事一出,洛书文便是义愤填膺,但碍于肖砚势力过大,他不敢轻举妄动,迫不得已,才选择了息事宁人。
而近日,肖砚又疑似栽赃自己私藏物资,想必是觉着自己好欺辱。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
在洛书文下属死去后不久,唐惊水便给他与白鸿影下达了指令。
无论用何方法,都要将肖砚除掉。
他与肖砚本就有新仇旧恨,这一任务,他自当不会拒绝。
先前,他并不知晓剧院与肖砚的关系,如今打听到相关情报,他心里便有了点子。
的确,单洛书文凭一己之力根本除不掉肖砚,但若有凌木诗助他一臂之力,或许结果便会大相径庭。
唐惊水在外树敌太多,洛书文早就意识到有人会利用他们来扳倒唐惊水。可惜,唐惊水只顾着自己快不快活,反倒不在乎事实的真相。
洛书文不觉苦笑。
自己手中信件忽而不见了。他不禁抬眼一望,原来是九夕皱起眉头,将其伸手接过。
而在接过信的刹那,九夕却不免后悔起方才的冲动。不过,再把信还回去也挺奇怪,只是自己嘴上还是下意识逞强。
“……只是顺便接个信,若是团长不同意,我可不会帮你说话。”九夕轻轻在洛书文掌心写下来一个日期,“先生,就在这时候来吧。”
说罢,九夕转身,便要离去。
突然,洛书文下意识伸出手,扯住了九夕的水袖:“妹子等一下。我们……是不是认识?”
九夕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先生怕不是见过小女的孪生妹妹。”
洛书文慌慌张张地撒手。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窘迫极了,连声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也好在九夕没介意。
“先生不必道歉……我终究,只是个戏子罢了。”
洛书文垂头,瞧那姑娘一身花裳,容颜俏丽,却面色苍白,步履蹒跚,想必是乏得很。不知为何,他的心头涌起些无名的苦涩。
“九夕妹子,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请说。”
“你们为了生计奔波的人儿,到底在乎些什么?”
“先生何必为难我,我代表不了他们。”戏中人似是被说中心事,无奈叹息,“若是先生一定要我回答的话,只要活着就好,我不敢奢望其他。”
洛书文自嘲道:“我这么说,很奇怪吧。”
“……不奇怪。”九夕仰头,见那如水的月色染尽了天穹,“毕竟人生在世,若是没什么珍视之物,生命会失去很多意义。所以,我的人生才此般无趣。”
“不过,我可比不上他们。”九夕觉得好笑,“放心,信我会交出去的,再见了。”
“再见。”
洛书文回首,又望了一眼热热闹闹的剧院——他们欢笑,鼓掌,正是好戏开场之际。
不过,自己永远与这氛围格格不入。这个戏台,没有人是主角,但也不存在永恒的观众。
这场戏,他们都逃不开。
不过旁观之时,他总归能寻觅到比以往更好的路。
对,他找到了。
若能尽早结束这一切,他也是比现在自由的多,更不必拿自己嗤之以鼻的陈词滥调装腔作势了。
可惜,拦在自己身前的障碍,实在太多了。
洛书文摘下眼镜,眉头紧皱。
前路的确坎坷。
但他也真诚期望,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