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折—流年
他太久没有踏上这戏台子了。
鹅黄的流苏拂过胸口,不知为何如针扎般痛楚,谢青杰将青丝绾起,抿了抿唇。
他守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唯有霞光被风晕染开,在桌椅上缓缓流淌。
“粉妆玉砌一树浓,满城花火灯曈曈。
伊人悄把红妆弄,笑语欢声破长冬……”
歌声浸透了绵软的日光,烂漫,悠远。
他唱得有些哽咽了,最终还是长叹一声,甩开手中的折扇,款款走向窗前。
夕阳下的街道一角,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谢青杰眺望远方,似忆起什么,轻轻叹了一声。
此刻,倒真有几分方才戏文中描写出的景象。
日复一日浑浑噩噩的生活让他几乎快忘了,忘了似乎新年将至,又到了一年团圆欢聚的日子。
可这般景象对他而言,只能徒增烦恼。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一切的计划。剧院惨遭烧毁,唐惊水身受重伤。好在自己即使无先见之明,却也侥幸逃过一劫。
他知道此次变故来源必定复杂,仅凭九夕一人绝不会造成如此后果。不过对方身份未明,他也不能贸然行动。
苏忆歌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他三番五次试探过苏忆歌,对方的表现的确是一无所知。不过她的反应也在自己的设想之内,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欺瞒唐惊水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人畜无害,甚至看起来有些呆呆的外表下,可藏着不少小心思。若是她当真坦白了那日前来相助之人的身份,那谢青杰反而会怀疑她是否存在问题。
谢青杰倒不想对苏忆歌严刑逼供,若她当真不清楚,这样的做法无疑是打乱了自己原先的计划。
谢青杰收拾了行装,款款走下楼。
街道一扫往日的冷清,吆喝声,乐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小男孩举着新买的风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一不小心就与谢青杰撞了个满怀。
“没有撞疼你吧,哥哥?”男孩回头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眼睛。
谢青杰尚未开口,一位身着白色旗袍的女子慌忙将男孩揽入怀中,朝谢青杰鞠了一躬,连声道歉,接着,像是避之不及般跑开了。
谢青杰见过她,她是唐副局下属孙处长的太太。唐惊水与自己合作一事倒也不算局里的秘密,而如今唐惊水受伤住院,自己却安然无恙,即使谢青杰清楚,害唐惊水受伤的不是自己,却也耐不住流言蜚语的传播。
难怪别人会对自己有所提防。
谢青杰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连忙压低了帽檐,转头一望,看着远方天际已铺上了夜的色彩。
他走了许久,最终在一片烧毁的房屋前停下了。
一些纷乱的心绪蔓延上了心头。
这里,就是曾经的剧院。
那日,因爱子染了严重的风寒,他放弃了目睹这一切的机会,并未在现场,所有的一切,皆由唐惊水和其余幸存的特务转述。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唐惊水还是很痛苦,原先是胜券在握的一件事,偏偏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最终,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他唐惊水在剧院的一切心血都付之东流。
而自己前些日子在剧院的那些投资,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失败,唐惊水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再多复仇的意愿,对未知的恐惧,外界的压力,最终只能化为沉重的叹息。
“您认为此次失败与我有关吗?我的责任只在于让唐先生您夺走剧院的所有权力,而此后产生的效益,在下从未占有过一分一毫。”
唐惊水垂着眼,道:“您说的是。”
“在下并非要从您这里争什么。”
谢青杰抽出藏在身后的匕首,刀尖逼近了他的喉咙。
但最终,谢青杰只是砍断了他的发丝,刀尖直直戳入雪白的枕头中,拖出了柔软的棉絮。
“为什么……不动手?”
唐惊水死死盯着对方。
“局里风言风语传得这么厉害,他们都说……是你害了我,现在杀死我,夺走那些我拥有的,似乎是水到渠成吧。”
“不,我不会杀您。您死了,那局里的风言风语,可没人帮我洗清了呢。”谢青杰微笑,“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的旧友……却没能拦住有奸人从中作梗,凌木诗也因此而亡……”
谢青杰举起手里的刀,取出放在包里的苹果,熟练地削去皮,递到唐惊水身前。
“在下也不会怪你的。不过,有些东西,可否让我先替您保管呢?”
谢青杰睁开眼,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已然消散。
他突然有些恍惚,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怔怔出神。
木质房屋本就易燃,而那天天气又恰好干燥,即便唐惊水以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指导救火,但还是太迟了。
有惋惜的情绪并不奇怪,只是这种感情持续得很久,久到令他感到恐惧。
“谢老板。”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叫着他。
在他身后,立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她撑着一把精致的小洋伞,蓬蓬裙若花朵般盛放着。
女孩拉了拉挡在眼前的波奈特帽,露出了一双狡黠的大眼睛,那原先拢在脑后的黑色长发也如瀑般倾泻。
小姑娘嘴角噙着笑,眉眼微弯,如一汪清泓般的眸子下,一颗泪痣欲垂欲坠落在眼角,睫毛细长而浓密,似精雕细琢过的傀儡娃娃般,有种怪异的美丽。
“鸾漱,近来调查的事情有进展吗?”谢青杰回头看了她一眼,女孩眨眨眼,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鸾漱略微点了点头,应道:“您先别急,这事儿查起来对我这脑袋来说,还确实是个蛮大考验的。目前查了一部分,不过吸取了上回的教训,您知道的我就没提了。其余的我已准备好了材料,放文件袋儿里了。”
谢青杰冲她扬起了一个笑容:“做得好。”
“等着老板您验收呢。要是没问题,老板您多夸我几句呗。”鸾漱眨眨眼。
“有问题呢?”
“那老板吃一堑长一智,为了自己凭空长出来的智力,也夸我一句呗。”
虽说这姑娘的话其实是在胡搅蛮缠,不过却让谢青杰沉重的心情稍许缓和了些,他从鸾漱手中接过公文包:“好,那我回去看看。”
合上公文包,谢青杰头部一阵刺痛,令他不禁从牙缝中挤出些许声儿。他揉了揉发烫的太阳穴,手头的工作并不算多,他却意外感到烦躁不安。
远方的天是混沌的,似有厚厚的云层在缓慢流动,将这座城市笼罩住了,他只觉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爹爹,你还好吗?”小孩子被他的反应吓到了,连忙上前关心,“如果不舒服可以早点睡,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谢青杰摇了摇头,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哄着他乖乖缩在自己的小被窝里。
“语青是好孩子。我还有事情忙,你先睡吧。”
看着夜色中,自己孩子亮晶晶的眸子,谢青杰有刹那间的失神。
他当然想就做一个平凡的父亲,自己做一个营生,足够负担他们父子的生活,再看着语青逐渐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爱人,去追求简单的幸福,自己只需要陪伴他,鼓励他。
可他却清楚,这种妄想,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明白他早就是罪人了,他没办法抛弃过往的这一切去活。他蚕食着人们的愤怒,恐惧,悲哀,以填满自己内心巨大的空虚。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使他明白这样会牵连到自己唯一的孩子——谢语青。
或许真像凌木诗说的那样,十几年前他就已经疯了。从竹语死后,从他举起刀,打算杀掉九夕的那一刻开始。
谢青杰关了灯,紊乱的思绪让他不得不放下了手里的文件。
他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扭过头,微笑着,开口,是一句无缘无故,甚至有些古怪的话。
“其实我们兜兜转转,还是没有从那一年的漩涡里面挣脱,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看上去的解脱,看上去的积极生活,也不过是为了拼命掩盖那些过往曾经的记忆罢了。对吗?凌木诗,九夕。”
……
“这儿,似乎有些不大对……”
天色昏暗,雨点淅淅沥沥地拍打在窗上,扯下灰尘,落入一片荒芜中。
屋内,老旧灯泡明明灭灭,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惹得人心烦意乱。
“只道是,秋风又起……秋风起……”
九夕唱得轻,嗓音反倒更显婉转,拖长的尾音颤了又颤,颇有未尽之意。
“程先生,您在做什么?”凌季南推开门,见对方正喃喃自语,不觉好奇。
“晚好。”九夕翻了翻手里还未打开的书,“我这不,随便唱唱。”
“我听过您唱的《丹海谣》。”凌季南走上前,似被勾起了些许回忆,“兄长把这出戏录下来,将录好的唱片当做礼物送给了我。我唱歌并不好,不过唱歌是我的爱好,生活总是很苦闷,需要一些东西排解。您刚刚唱的是什么?”
“《绕庭香》,”九夕慵懒地伏在桌前,看向凌季南的目光和蔼温柔,“十几年前的一首曲子。”
“这首我听过,总觉得意境凄美又很动人……”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却不知时间早已在不经意间流逝,直到清脆的叩门声将他们从短暂的无虑中唤醒。
“程山绘同志。”伊娜推开门,“有人到我们大使馆来,说是要找你。我担心是那边的人已经查出了什么,便告诉他,我并不清楚这个人。”
九夕只觉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不久前的记忆再一次在脑海中交织,纠缠:“麻烦您了,多谢。”
凌季南神情忧虑:“莫不是谢青杰先生?”
伊娜摇摇头:“不对,我见过谢青杰,绝不是他。他说,他叫程山平。听起来,倒像是程先生的哥哥。”
九夕浑身僵住了。
程山平……
他将这个名字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他不敢去看向凌季南的神情,只觉身边一阵死寂。
突然,凌季南轻轻拍了拍九夕的肩膀。
“我没事。不过伊娜姐,为什么要如此干脆地回绝?”
“我认为其中有蹊跷。我并不了解程山平,但我清楚,程山平靠我找到你——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背后绝对不简单。我提出一个猜想,程山平只是诱饵,军统想借此来试探我们的态度。不出意外,他们已经查到了这里。可能这里对你们二位而言也并不安全。”伊娜开口,语气却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军统做出此般举动,想必程先生的身份特殊。虽然我们绝对不会主动供出你,但我们也拒绝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我不知道他们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到访,即使我很少与国民政府打交道,但我清楚他们的手段,他们既然能够找到这里,甚至胆大妄为给我们留一句通知,那就做好面临更危险未来的准备。你们待在这里,必定不是长久之计。
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你们送出城暂时避避风头。但如今城内戒严,听说是有一份重要名单流出,离城的线路都已被封锁,过路人都需要验明身份,想要逃过怕是很难。所以这几天你们一定不能外出。不过,如果你们还需要联系什么人,或是一些需要外出的事情,我会尽可能帮你们达成。总而言之,就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尽管提。”
伊娜说得很慢,所言事无巨细。
“多谢。其他的,暂且就不需要了。您已帮了我太多,若是再要求什么,我也问心有愧。”九夕摇摇头。
“还有……我听说,过几天,就是你们所说的春节了吗?”伊娜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知道你们不习惯吃苏联的面包。放心,那天我一定给你们带来相对丰盛的中式菜肴。”
凌季南走到书柜前,看着一排排俄语书籍。它们似乎有了一些年头,封面都泛了白。凌季南留学时期接触过俄语,自然也能认出这些书籍。其中大多是与历史相关,翻阅之时似乎也感觉到了那些绽放着荣光的沉淀岁月。
“伊娜姐,等一下。我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您与我兄长,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您会选择帮助他呢?”
“算朋友吧,还他一个人情。所以,我出手帮了他。”伊娜脚步一顿,“早年间,我曾随父亲去往江南一段时间,去商谈支援物资与武器一事,但很不幸遭遇了一些意外。但好在凌家给予我们不少帮助,救了我们的同志,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我多少应当感谢他的,恰好我也在北平不是?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伊娜利落起身,扶正帽子,转身离开。
屋里似乎又冷清下来。九夕看了一眼窗外,纷乱的思绪缠绕在心头。
程山平的事情,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甚至连凌木诗和苏忆歌都并不知晓,他们又是从何通知到程山平的?
难道……他们发现了那封信?
早知当初,应当烧掉才对。
“你似乎还有心事。”凌季南似乎看出了九夕有些不对劲。
“我在担心……”
我在担心很多人。
后面这句话,九夕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想,若是小苏在,或许她会说一句“你也应当担心担心自己才是。”
是啊,他已经答应苏忆歌,好好活下去了。
说起小苏,她的伤可否好些了,是否还有危险?信息闭塞,此次方案也并未具体沟通过,小苏究竟为何受伤,现在情况如何,他太想知道答案。
不知待她伤养好后,是否还会继续待在报社,如若真的能够安全离开,他必定会和伊娜提出一个过分且任性的要求,让她把小苏也一同带走,离开这里……
九夕双眼微阖。
“程山绘,程山平……程先生,说来,我一直以为……您的名字程山绘,是您在北上之后,为了混迹才取的。”凌季南忽而开口。
“诶?”
“可能也是误解吧。”凌季南有些不好意思,“兄长和我提起你们的时候,说这些孩子刚来的时候,都是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流浪儿,所以,我才会这样想……而且,虽然您叫程山绘,但兄长从来都叫您九夕……”
“这个啊。是因为家父早年间为了科举读过几年书,后来家里供不起,就没再读下去。班主问过我名字,但我当时特别怕生人,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就默认我没有名字了。至于您听兄长称我为九夕,那是后来师父给我取的艺名,叫多了也很难改口呢。”
柔和的光如蒙蒙细雨般洒落,九夕鞠起了一捧光。
“好暖和。”他感慨。
“这几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凌季南望向窗外,天空澄澈得宛若明镜,连云彩都不曾驻留。
方才与季南,伊娜谈到了那些,让九夕不觉想起了他的家乡,他的过去。
那时,他的大哥程山平也时常会对自己说——天气会有这么好,一定会有好事发生吧。
每当这时,程山绘就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用稚嫩的嗓音学着程山平说话。
后来,程山绘稍大了些,程山平教他识字,他握住沾了墨水的笔,缓缓将这句话写在纸张上。程山平告诉他,如果觉得生活苦涩,就拿出来看一看。
这张纸早已不知所踪,但这句话,九夕却记了很久。
可他终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说自己来戏班前的那段时光,是好日子。
沙石,泥土,干草,简单地堆砌起来,就是他们的家。那一本本被翻烂的旧书,是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
程山绘的父亲极少出门,他终日抱着那旧书不愿松手,而将一切的重担,全部压在了母亲日夜操劳的肩膀上。
程山绘时常会想,爹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替娘亲分忧?
明明程山绘看到,扛着重货的男人,拉着黄包车的青年,卖报送信的人们。
如果爹爹能放下手里的书本,出门工作,说不定就能买下娘盯了很久,却终究掏不出钱的那块烧饼了吧。
连路都走不稳的程山绘端着手中的破碗,带着哭腔乞讨。他不懂悲伤,只是凭借着本能哭喊。
透过泪眼,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些为了生活来来往往奔波的人们。
他还太小,那些大人不需要这样的小孩子,可爹爹已经是大人了啊?
后来,程山绘听左邻右舍偶然提起,似乎是解开了心头的不少疑惑。
他爹爹有一个听起来似乎很有意义的名字——程江远。
那程江远本想考求功名,可奈何过了几年,科举制废除。他受了巨大打击,自觉未来无望,本想当个教书先生,可奈何学识不够,那颇有资产的人家也瞧不上眼。
后来,他与同样生活清苦的邻家女儿孟氏成了婚,终日浑浑噩噩地过,心里又揣着读书人的清高,自始至终不愿去当个苦力,家里大多还是靠孟氏为那些大户人家当下人赚得的那些微薄薪水做为支撑。
程江远在程山绘出生时,已过不惑之年。家中已有三个孩子,如今又是添了一张嘴。这么些年过去,家里愈发贫寒,实在是喂不起这么多孩子了。
后来,程江远私下卖了家中的那间由石头,稻草堆起来的小破屋,当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
孟氏回来后,发觉家里几乎被洗劫一空,本是格外惊惶,程江远却开口道:“别看了,我将家里的东西拿去当了,有人要石头稻草,我没有不卖的道理。那些书我也卖了,有些纸卖不掉,就留着等到冬天烧了吧。我有大事业要做,得有‘启动资金’。”
“听过钱生钱吗?”男人瞥了一眼孟氏,“不出一个月,我们一家妻儿老小过得啊,就像家里人服侍的那些富家老爷一样。”
孟氏目不识丁,孤陋寡闻,她哪里听得懂丈夫的话语。但她知道,男人缺钱了。
女人慌慌张张从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票子,哑着嗓子说:“我,我不知道这些够不够……我这些天赚的,还有平儿,阿绘,含章和阿岳他们赚的都在这儿……”
她缩着身子,生怕钱少了一文,便会受到男人的毒打。
男人数了数手里的钱,眉头不觉皱紧。
程江远抬手,但巴掌还是没有挥下来。他啐了一口,看向那不远处,女人给自己生的四个孩子:“没用的东西,养了这么一群废物,亏我还寄予厚望,好好给他们起了名字。”
他收了钱,径直走到程山绘面前,就着稚童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剧烈的痛楚瞬间包裹住了程山绘,他眼前一片空白,张大了嘴,却始终出不了声。
“叫啊!孽畜。”男人抬腿又是一脚,“怎么教你的?四个赔钱货,你是最赔钱的那个。”
“咳,咳……少爷,老爷,先生,小姐,夫人……行行好吧,我,我快活不下去了……”
“小叫花子,让你这么喊的?听你叫的东西,我只想揍你。呵呵,我也听说了,这几天你一分钱都没讨到——”男人提高了嗓音,沾满尘土的布鞋碾着程山绘的手指。
程山绘浑身颤抖。他趁男人放松之际,慌忙抽回手指,蜷缩着身子,紧闭双眼,胆战心惊地退后。
男人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他,似乎那人随时都会长出尖牙利齿,将他生吞活剥。
而事实上,程江远也这么做了。
藤条抽在皮肤上,是钻心刺骨的疼痛。
这不是程江远第一次打他。
程山绘抬手,尽可能不让这些藤条抽在裸/露的皮肤上。日积月累,他似乎也开始总结起规律,自己究竟做出何种反应,才能减少自身的痛楚。
没人去埋怨程江远,他们的目光僵直,宛若能触碰到实体的鬼魂。程江远背着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家人,嘴角流露出些许笑意,他自认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
程江远留了他小儿子一口气,没有直接打死他。他还得靠这小子乞讨,给他的美好前景铺路。
小窝棚被卖,辛辛苦苦攒的钱被丈夫掏空,孟氏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回应任何言语,而是自发拖起一条没卖出去的破毯子,带着一家子寻找安身之所。
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桥洞里。
按她的话说,这儿好歹能挡些风雨,虽说白日会被警卫赶走,但到了晚上,警卫便下了班儿,总归是能歇息了。
她仍然怀揣着希望,总觉得自己能理解程江远,认为程江远未来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而她只要做好丈夫安全的后盾,所以,无论多么困苦的日子她都会觉得有希望。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年后,程江远与他的大儿子程山平在某一天夜里,突然人间蒸发。
孟氏拉着一家子哭哭啼啼地找遍整座城市,终于在码头打听到了他们的消息。程江远拿这些钱,买了去往纽约的船票,带着刚成年的程山平远渡重洋。
“为什么不带上我们?”
孟氏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汪洋。千帆过尽,却未有回声。
只是后来,她有了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孟氏爱絮叨,她时常拉着程山绘的小手,不断和程山绘讲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儿。但从她的口中,程山绘听不出她对父亲的怨恨,对大哥的心寒。有的是期望,与不舍。
“他们是去挣大钱给我们一家子花了。我们只要再等等,再等等,他们一定会平安归来。阿绘,你可千万不要对你父亲和大哥生气啊。”
“我不会的,我和娘保证。”年幼的程山绘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我会等爹爹和大哥回来的。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住用砖瓦砌起来的房子了?是不是就可以吃烧饼了?”
可当孟氏还盼望着程山平与程江远能够平安归来时,罪恶,开始在暗中滋长。
程山绘的二哥程山岳在父亲走后,变得整日游手好闲,在外染了一身恶习,吃喝嫖赌,偷鸡摸狗的事情常有发生,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在外欠账。
债主找上家门,寻不到程山岳,便是对其家人一顿殴打,欺压,更有甚者看到孟氏和其女程含章,竟不自觉起了歹心,掐住她们的脖子,恣意发泄他们肮脏卑劣的欲/望。而年幼的程山绘,早就被打得近乎没了生息。
旧毯子被鲜血浸透。
窒息,黑暗,比程江远还在身边的时候更甚。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程山岳,似乎预料到债主会找上门来,早已逃之夭夭。
生活早已抛弃了他们,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程含章是家里的大姐,在经历过一场噩梦后,她是唯一未曾一蹶不振的人。
她为一家子租了一间极小的陋室,养母亲和程山绘旧时的伤,每日祈祷着,不要有债主再找上门来。
他们太弱小,反抗只会迎来更惨烈的结果。
即便是穷途末路,但程江远走后,程含章便坚持不让程山绘再上街乞讨,即便家里因程山岳欠下了巨额债务,她也绝不同意。
程含章看着阿绘被藤条抽,还未散去的旧伤,与那债主殴打得满身青紫的淤痕,心疼地垂泪。她用外面摘来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口上。接着,她又忙活起来,为孟氏熬起汤药。
可不幸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长年累月的劳碌最终拖垮了孟氏的身子。女孩背着母亲四处求医,得到的结果,却是是妇人命不久矣的身体,与他们承担不起的巨额医药费。
“阿绘,你只要在家照顾好娘就行,钱,我来赚。”程含章扬起虚弱的笑容,两颗充血的眼球嵌在骷髅般的面庞上,“还有,程江远和大哥也许……回不来了,娘说的那些话,更像是自我安慰,我还是不相信。”
对于孟氏的病,程含章只能尽可能找些民间的偏方,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最终,孟氏在一个夏日的夜晚,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程山绘成日成夜抱着孟氏的尸体不愿松手。母亲的离世也让程含章几近绝望,可家里还有一个才几岁的孩子和一个游手好闲的弟弟要她养活。她再三劝程山岳找份工作,别干那些只有富家公子才玩得起的东西,但程山岳只是将手一摊,笑嘻嘻地说:“姐,我又没钱了,给我点儿钱呗。”
二人几乎天天吵闹,程山绘就会躲在角落,看那些还没被卖出的纸张,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字,程山平曾带他认过一些,他好喜欢,好喜欢这样陌生新奇的东西,但程山平总是很忙,程山绘也曾经偷偷跑去书店,想翻一本书看,却被老板挥着扫把,像赶老鼠般将他赶出了门。他们无一例外,嫌弃他脏,嫌弃他碍了客人的眼,书店可不收这种小乞丐。
程山绘怯生生地跑远,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是最后一眼。
此后,他不曾主动步入过书店,只能眼巴巴等着程山平回来,但程山平再也回不来了,他和爹爹去了美国……不知道美国是什么地方,还要坐船,他连城都没有出过……
程含章这次没有服软,程山岳便冲她挥起拳头。程山绘虽是看着这些散乱的纸张,却仍然时刻注意二人。
当机立断,程山绘丢下了手里皱巴巴的纸,冲到了程含章前,替她挡下了拳头。
程山岳也没想到弟弟挡在了含章面前。不过,看到程山绘倔强的眼神,他忽而心生一计。他揪住了程山绘的头发,狠狠撞向桌角,一下,一下,再一下。
程山岳是真的下了死手,撞得程山绘失了意识,鲜血流了满脸。程含章看得心疼,只得妥协。
真是漫长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程山绘时常会这样想。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好消息最终还是降临了他们的头上。数月之后,程含章兴奋地告诉程山绘,说有个好人家招她来当那里的女工,包吃包住,也说可以再带个小男孩过来,家里还有些没人要的旧书,她相信阿绘一定喜欢。
“至于那家伙?”程含章轻蔑地望向了窗外,“让他自生自灭去!”
眼见日子即将好转,程山绘不觉想起了大哥的那句话,呆滞了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格外认真地点点头。
“生活在乱世中,生命本来就很短暂。所以,只要有一丝阳光雨露让自己绽放——哪怕只是刹那,也不会让自己在黑暗中销匿。”少女紧紧拥住了他,声音哽咽,“阿绘……你一定要好好的……”
可不知程山岳从何得知这一消息,在程含章即将离去的前一天拦住了她,强迫她留下来,或者,让那家人再把自己也带过去。
程含章严词拒绝,拽起程山绘,便打算直接离开,忽然,她的眼前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程山岳举起了一块石头,对着少女的头颅,狠狠砸下。
据程山岳所说,他没想下死手,他只是太过愤怒,若是姐姐愿意耐心和他好好聊聊,她根本不可能被自己活活打死。
站在为姐姐埋起的小土堆前,程山绘嚎啕大哭。
后来,他离开了这里,他去了姐姐所说的那个好心人家,但人家见他是个瘦弱的小男孩,便挥挥手,赶他走了。
直到那里出了人命,程山绘才知道,这家哪里是好心人,只是扮演者好心人,引那年轻穷苦,天真懵懂的姑娘上钩,卖到那花街柳巷里,换得一笔财。
流浪,被凌殊启捡到带回戏班,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一次,扫凌家宅子外头时,程山绘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具尸体。其他孩子都不敢上前,程山绘一马当先跑了过去,才发现是程山岳,看上去,像是被活活冻死了。
这渣滓是遭了天谴。
程山绘甚至心想,他为何到现在才死。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走回来。
“没什么意思,别看了。”
似乎,程山岳的死亡是让自己与过往的那段岁月彻底告别之际。
但有些话语,他仍然铭记在心。
直至此刻,也一定会蔓延向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