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下)
凌煦一入蓝田阁便将灵希安置在榻上,开始翻箱倒柜,堆出些吊命的瓶瓶罐罐。
三桑终于想起怀中小童,将他扔给哲哲,一边去照料灵希。
灵希自入了神界有些好转,此时面色惨白,额角大汗涔涔,双目紧闭,双手用力揪着胸口,不时便呕出血来。
她口中零零碎碎蹦出几个字,三桑凑近听,“五……五什么?”
“五味子。”
荏染倏地进了殿,见灵希情状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她方才灵台振荡,眼中天地变色,差点要与灵希一道归了天,所幸还赶得上。
“五味子能溶尽玉石,是谁如此歹毒,再耽搁一会儿你们怕是再见不着她了。”荏染说着便至灵希榻前,喂了她一粒丹药。
“你喂了什么给她?”三桑警惕道。
“一些性热碱温补之物,与五味子相克便是了。”荏染轻描淡写,似是最懂这些道理。
凌煦瞧着灵希的眉心渐渐舒展,紧按胸口的手也缓缓放松,他才大松了一口气,坐到榻边握着她的手不敢松,生怕又有什么差池。
三桑也放下心来,正要与荏染理论,她却早已闪身不见。
远远地只传来一句,“你们也不必疑我,我如今是这世上最舍不得她死的人。”
“这煞星是从哪儿得的信儿,”三桑嘟哝道,“跑得倒快。”
——
南国突逢大难,国中百姓却实在一筹莫展。
整个南国从前潇洒快活得如同世外桃花源,如今一场灾祸却显出国中官政积弊已久,数日竟寻不到一点破案之法。
好在有钱。
几户人家对本国查案的失了耐性,拿出些闲钱一凑,悬赏白银万两、黄金一千,只要能破案子,分出杻阳山几座金银矿山也不在话下。
这动静惊动了丹棠山的仙士。他们以为南国如此,必引周遭众国恶虎扑食,惹南海大乱,一举接手了此案。
也亏得是仙士,将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的典籍如数家珍,一瞧从雁回楼里收集起来的白色粉末便知是西岙石。
西岙石采自地之西极西岙,色白有淡香,遇火可燃,遇水不溶,遇风蔓延,一两西岙石不肖一息便能让雁回楼里的人死绝。
从前各世族以所拥西岙石之数目凭贵,但自数万年前西岙沉海,此类毒物理应绝迹才是。
此话一出,南国中谣言四起,都道莫不是这雁回楼冲撞了哪位仙家。
丹棠山解释道,“神仙不得害人性命,此乃不周山倒后便定下的规矩。”
南国人又传言,难不成是惹上了妖魔鬼怪?纷纷揣测道:魔自有昆冈结界关着,鬼也有生魂门来收,降妖卫道则是他丹棠山分内之事,该是他们办事不力。
还有人说,丹棠山说不定早瞧上了杻阳山的金银,且等着赚一把呢。
众多风言风语之下,丹棠山也不便再插手,这人命官司终究成了一桩悬案,且等着年岁一长,雁回楼便会淡忘在众人记忆深处。
唯有杻阳山间多了的百余芳冢还在等着沉冤昭雪,活人早向前走开了。
——
如今那南国已不是小吕泽的好去处,而凌夕又三令五申留人在神界不得逾七日,凌煦偏偏一步不肯离了灵希的殿,只好由三桑抱了吕泽满人界找好人家去了。
三桑不是热闹脾气,又没修得菩萨心肠,甚至也没有将吕泽当一个娃娃的觉悟,与他在云头隔了几尺远,任由他颠来倒去,跌下云头更好,只当是他自己选的去处。
不知是因下生以来随神仙上天入地,还是本就血脉非凡之故,吕泽竟早慧得很,刚出世不过半月有余,竟已能蹒跚学步牙牙学语。
三桑正自言自语地大倒苦水,“若是早知道望氏王朝没落时盛传的那个祸国妖女就是灵希,我能不去寻她,能让她吃了荏染的亏?”
吕泽扒上三桑的肩膀,努力地做着口型,一惊一乍费劲地发着声,“灵、希、灵、希……”
三桑咧嘴一笑,“好小子,再叫几声来听听。”
他这些天虽然面上还算持重,心中很难不忧心忡忡,过去苦等灵希的十余万年他怎么忍心再熬过一回。
三桑甚至动念,若是灵希不成了,他情愿将真身从昆冈连根拔起,还省了在世间无尽蹉跎。
反正他不在乎天地日月,不在乎昼夜更迭,除灵希之外,他无人相干。当年将灵希璞玉真身寻回,他满可以揣着灵希到在人界随处寻欢去,却愣是在昆冈上一立便是十万余年。
他本就是这样的老树,无趣又死板。
吕泽抬起小手刚要捏住三桑的嘴角,却被三桑一巴掌拍下,他顿时泫然欲泣。
三桑连忙捂住吕泽的嘴,往他眉心一点。吕泽眉间的灰痣变成了一颗白玉痣,原是在他额间封了道三桑伽印。
“你这小子血脉不一般,我施层术法给你,巩固你的人族根本,你要能活到二十岁,自能想起到昆冈找我,我会护你安然不入魔道。”
三桑连说带比划地讲给吕泽听,捏了一把吕泽茫然的小脸。
三桑从云头抬眼一瞧,大约到了丹棠山地界,其下就是方戈城,虽不若从前的南国富得流油,倒是风平浪静,也不算亏待了他。
心下盘算完毕,三桑掐指寻了户失独的中年清贵,施决以灵力作盾护好吕泽,拎着他的腿便丢下了云,正落到那户人家门口。
三桑拍拍手,总算了了一桩事,赶忙回蓝田阁去。
……
三桑刚至灵希寝殿前,便见凌夕在窗外久久驻足,不知在思量什么。
他悄声绕去凌夕身后,顺着凌夕目光一瞧,不过是凌煦在给灵希喂药罢了,
“瞧什么呢?”
三桑突然一声发问不免吓住凌夕,她美目圆睁,还是忍住嗔怪,只道:“灵希一睡十数日,煦儿一守也是十数日,我甚少见他对一事如此上心。”
凌夕心系神族,却从未看透幼弟心中根本,只望他平安喜乐,当一世纨绔也罢了,凌煦一旦认真起来反倒令她忧心。
“他甚至降了神谕,可知道这是多么深重的业障吗?”凌夕言谈中皆是惋惜和懊恼,甚至还有些替凌煦不甘。
“那是你没瞧见灵希濒死时有多惨烈,任是尊石像看了也得急得跳脚,掉几滴泪才算完,何况凌煦是真的将灵希放在心上。”
三桑一言既是心疼灵希,又是对凌煦甚为满意,已下定决心,此后可将他奉为生死知己了。
“我已查过簿子,望氏先祖得神器辅佐一统人族,只可惜历六朝气运已尽。灵希或许本想行假死之法,留望恪一命,只是不巧,当日正是昆冈之战……”
凌夕也是感慨造化弄人,神族也不知莫名犯下过多少恼事。
“数万年人道,灵希所经所历何止一个望氏,不知在世间留情几许啊……”三桑不禁咋舌,放不下她的原不止他老树一个。
三桑忽的感到凌煦的眼刀从殿内割了纱窗劈到眼前,他连忙赔了笑脸推门进殿。
灵希从那日起便昏昏沉沉,有时整个身子拧作一团,有时眉头紧锁双颊涨红,甚至眼角还能绽出泪花儿来。不知是被梦魇住,还是五脏六腑还在抽痛。
凌煦不敢稍离,却只能任由百爪挠心无能为力。
这总让他想起那件旧事来——
凌煦幼年时随姊姊出征,不料被敌方所虏,敌将设计诱长公主只身前来。
彼时凌夕刚满十五万岁,对着一群久处蛮荒的老妖,闯入重围时已是浑身浴血。
而他被囚在结界内,只能旁观姊姊孤身奋战,眼见敌军刀枪不长眼,直冲姊姊要害,他恨不能刀刀劈在自己身上,死了也心甘。
最终凌煦全身而退,凌夕伤可见骨十余处。
凌煦短促地叹了口气,暗道这陈年旧事怎么没完没了,大约是如今旁观灵希之痛,胜似当日。
战场归来以后,凌煦一蹶不振,成了众神口中扶不起的阿斗。
可他们都忘了,从前那太子也被盛赞过天资独厚,文韬武略也是被龙池等一应神族耆老称作更胜当日神尊的。
此战狼狈不堪,便将从前荣光一概抹煞,这让凌煦如何自处?
期望愈高,跌得愈狠,此谓捧杀,凌煦自小便见识了。
他对这些漠然可畏的人言心灰意冷,索性将前十五万年岁统统抛却,游手好闲可比整日做个有出息的太子容易多了。
一夜,他不知怎的踱步至魅苑,一入正门,便被瞑妖讥讽,“金玉样的外壳撑不住了?瞧你如今就是个东躲西藏的笑柄。”
凌煦捏紧双拳却不发一言,任由那群瞑妖戳穿他避世的念头和对神族的怨气。
可他又能如何,难道继续扮演那群神仙眼里追捧的太子,稍有不慎便被狠狠踩上一脚?
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将这场战役视作新生的契机,让从前的太子真的死在蛮荒,今后乐得逍遥。
这些内情,他从未同任何人讲过,却被灵希一眼看穿,当他是值得托付的人。
可凌煦越是爱重她,此时越是懊恼。若他未曾失言,未曾让她遇见望恪,他定将心里的话一股脑掏给她。
此前,他竟不觉得尝过后悔的滋味,今日才恍然大悟,悔不当初乃是天下第一大无能为力、改无可改的憾事。
人也盖因所遇无能为力之事,却急欲更改,才会虔诚寄望于神佛修士及各类玄妙之事。
以后遇到虔诚求拜神佛的,他定要仔细听听他们的所求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