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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侧畔千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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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杻阳山,望氏陵已成断壁残垣,原本齐整林立的石碑已是七零八落,碑底几处浅草野花记载下恍然已过的悠悠百载。

凌煦与灵希并肩立于陵前,故地重游,已是千帆过尽,万事罢休。

“后来南国人搜山时进了陵墓,见着墓室中残留的西岙石粉,愤恨之下烧了墓室砸了墓碑。将望氏一族挫骨扬灰,给雁回楼枉死的姑娘偿命。”

凌煦想起望恪害灵希如此,直想在他命簿上再狠狠记上几笔。

“我曾向望氏先祖许诺要死生相护,在亲手杀死望恪前我还骗他会护他一世,是我食言,让望氏阖族落得青蝇吊客的下场。”灵希不禁失神,喃喃道。

她对望恪虽有怨恨,事已至此,却抵不过心中愧意。

“望恪作恶多端,还害你如此,早该失了祖荫,也不值得你相护,”凌煦思及那梦魇,开解她道,“阿希,你大可以为那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灵希抬头对上凌煦的眼神,打断他的猜疑,“你是不是以为我疯魔了?”

凌煦双手扶着灵希单薄的双肩,“绝非如此,我何曾不信你?”

灵希抬手使劲将凌煦的双臂推远,“从我一醒来,你冒险带我进陨城,陪我在魅苑发疯,还说信我的胡言乱语……”

“我知道……我现在修为全无,是废人一个,你自然处处让着我!”她拼劲全力将拳头都落在凌煦身上,热泪点点在凌煦衣袖斑驳成块。

待到她无力的双拳垂下,她还是被凌煦一把收进怀里。

这时灵希满腔的难过终于倾巢而出,她抽噎着道,“我现在杀不了浣浣,护不了你了,你满意了……”

凌煦轻轻环着她瘦弱的身板,一下下抚着她脑后的青丝,“我陪你闯陨城去魅苑,都不是假意,我想让你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他越想劝慰,越是无言,半晌才道,“从此往后,我生护你,死护你,就连化无也轮回护你。”

灵希抬头望向凌煦,“阿煦,你和三桑到底都瞒了我什么……”

三桑与神族有何深仇大恨,凌夕怎么肯让一个擅闯陨城来历不明的人留在神界,凌煦为何最怕栀灵山知道她的身份,她又如何无端识得浣浣那种上古凶兽,还有那望恪……

她从未对这桩桩件件上过心,如今,这些却如同浮出水面的暗礁,灵希身处汪洋之中,唯有脚踩着若有似无的礁石,才能在汹涌的浪花中立足片刻。她不敢移步,却又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时脚下的礁石便会被浪击穿。

她润湿的眼眶更衬得眼中星光点点,无辜而又着急探寻的模样直让凌煦心生怜惜。他别过头去,不愿对上灵希的眸子,毕竟他与三桑还有旧约。

“那好,”瞧见凌煦的反应,灵希骤然间身心俱疲,她神情渐冷,拂袖转身便走,“如今我也奈何不了你,就此一拍两散吧。”

凌煦的心闻言也消沉了几分,遥遥地望着灵希决绝的背影,默默跟在她身后,不发一言。

从前他以为日子一天天混着过去便罢了,灵希却如同一颗巨石坠入他心海,早将他沉静的心神搅得不成样子。

——

百年一如白驹过隙,南国兴了又衰,再撑不了多久就要被海上数国蚕食殆尽。

从前风靡一时的雁回楼如今已是废墟残骸,倔强地诉说着从前的风流佳话,南国也再难养得出娇俏的女儿来。

而这杻阳山仍屹立南海旁,苍翠不改从前,零星几座废弃的矿山已被草木淹埋,终有繁盛的一日。

灵希缓步悠悠走在山间小道上,听着耳边鸟鸣猿啼,每一步都真正踩在泥土之上,虽然没了修为,却一脚踏进了现实。

她仔细听着身后凌煦的脚步声。凌煦没有动用一分修为,山路崎岖坎坷,他走得深深浅浅或急或徐,有些滑稽。

灵希嘴角莫名弯起了弧度,长呼一口闷气,竟觉得神清气爽。

山中溪流顺着下切的河道奔流入海,在一处开阔平地汇成一汪泉眼,时而有鱼跃出水面,激起晶莹的水花。

灵希突觉腹中饥饿难耐,不禁驻足。她向后一瞥,凌煦也远远在一旁坐定,仰面任阳光洒在他脸上,好不惬意。

她将外衣撇下,卷起裤脚袖口,趟进泉水里,弯腰耐心盯着水中鱼儿的身影,蓄势待发。

凌煦瞧灵希模样有趣得很,没想到她还有这一身功夫,不禁生了兴致,起身朝岸边走近。

灵希找准时机,探手下水,一举捞上一条肥美的大鱼。鱼儿出水时还倔强扭着身子,鱼尾击着水面,正巧将围上来的凌煦浇了满头满脸。

难得见太子殿下遭遇如此窘境,灵希使劲憋住笑意,旁若无人地去一旁生火,准备将鱼烤了填填肚子。

凌煦倒不以为意,随手掸掸身上的水,就在岸边躺好,准备将自己晒干些再动弹。他支起头来,眼神随着灵希的动作流转。

灵希身上没有火折子,寻了周遭却连块火石都未得。

凌煦随手施决,灵希脚边的一根粗枝登时冒起青烟。

灵希先前尚在赌气,若在平日里少不了一脚踩灭了火长长志气,可她自诩是个识时务的人,大大方方在原地坐好,吹风点火烤起鱼来。

正在两方僵持之间,鱼肉的鲜味混着烟火气悠悠四散开来,唤醒了小憩中的凌煦,他一个翻身坐起,叹一声“好手艺”,便要凑上前去。

“想尝尝?”灵希举着手中串好的鱼,没好气地小声嘟哝,“自己捞去。”

凌煦也不甘示弱,学着灵希的模样就下了水,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却无处下手,还被日头晃花了眼。

鱼儿往来翕忽,他好不容易盯紧一条,下手却连鱼尾都未触及,不禁懊恼地望向灵希。

灵希瞧着凌煦在水中的动静,笨手笨脚,一瞧便从未为生计所迫,她扑哧一声笑逐颜开,将与凌煦怄气的事忘了大半。

凌煦见着灵希笑意,也总算松了口气,大约是一时喜形于色,掬了满手的泉水向灵希泼去,直淋得灵希四处乱躲。

灵希实在躲不过,只好又下了水,扬言定要将凌煦好好收拾一番,索性将他扑进深水里,与他上下翻腾,扭作一团,谁也不饶谁。

……

二人胡闹一阵,日头西斜,灵希拽上凌煦的手向山顶奔去。

灵希与凌煦并坐在杻阳山顶,瞧着眼前火红的日头耀得云霞烂漫,远处几片薄云拢着形态各异树木葱茏的峰顶,两只孤雁时而穿云上,时而淹没入云海,直到绝眦之外。

二人心下都道,先前竟没有一日觉得落日如此壮观。

“阿希,我也曾经囿于前尘往事……但往昔不鉴,来者可追,更遑论你梦中的只言片语,何必让它困住你呢?”凌煦言语平静,却有一种浑厚的力量,安抚着灵希的思绪。

“我只是想搞明白,何谓梦何谓现实,若是庄周梦蝶——”

“不管你是庄周还是蝴蝶,我都会在你身边,这便是你我比真金还真的现实。”凌煦望向灵希,坚定答道。

此时灵希发间还垂着水珠,他探手轻轻抖落,施决为她烘着头发。凌煦想到方才水下见她衣袂飘逸,不由将她有些松散的衣领向上提了提,才避过眼去。

灵希苦笑,带着些自嘲的意味,她远眺躲进云头的残阳,浓重的时不与我的悲哀向她席卷而来,拉扯着她直往高崖之下,

“从前我羡慕人族短短一生,爱恨嗔痴浓烈非常。如今,要我成为人族万万人之一,去老去死,我却怕了……”

凌煦自知灵希心中的恐惧与悲恸远比她说出口的更加深重,一时无法坦然承受才是常理。

他面上还是一派温柔,搂过她肩膀玩笑道,“惜取四时,垂怜眼前。若不愿知交零落,还不乖乖与我回天,天上延年益寿的方子多得是,保你活得比三桑还要久。”

“三桑最是长寿,这是共主定下的规矩,小心逆天而行,遭世道报应。”灵希不禁发笑,过后又是长叹一声,手指捻着身旁的细土。

虽然伤时,却倘若实在无可奈何,真还不如及时行乐,免得惹他也不快活。

可是若有选择,灵希宁愿在凡尘俗世不可寻得的角落,独自藏着潦草一生,好过饱尝与他越走越远的折磨。

二人静了好一会儿,凌煦悄悄勾上她玩泥巴的手指,慢吞吞小声道,“当时不知浣浣凶险,并没有袒护阿迦?之意,我与她还没有你我这样的交情……”

过去百年,他日日牵着灵希的手,如今她醒了,凌煦却不知为何扭捏了起来。

灵希闻言慌忙将手指头抽走,顿觉脸颊发烫有些羞赧,却佯作大方道,“谁要你解释这些……”起身便跑开。

凌煦赶忙跟上,二人又是一路笑闹。

……

二人走到半山腰已是上灯时分,凌煦正想捏决唤朵云来,却听闻:

“莫急着走,怎的醒了也不来通传我这个救命恩人一声。”

这话音由远及近,荏染倏地从云头飘然而落,正对上凌煦的朝宗节。荏染轻笑,“这是何意?”

凌煦深谙荏染手段狠辣,此时发难必不会善罢甘休。他隔在灵希与荏染中间,手上朝宗节已是蓄势待发,“我当是什么山野妖精,原来是荏染神君,不如顺道一同回天再叙?”

灵希眉头微蹙,一个萦怀已久的疑问油然而生,“你如何知道五味子的解法?”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非你密友,自然是你的宿敌。”荏染倒是坦诚。

“你救我一命,我自会报答,”灵希虽记不起她,看她这番情状,必是有些仇怨在身上,“若是要寻仇,也得将原委辨个明白罢。”

“小太子,将她留下,你滚回天上去。”荏染下巴扬起,不客气道。

凌煦见她不肯罢手,也不与她废话,手持朝宗节飞身而上,直冲荏染要害。

朝宗节在夜色中迸发出霹雳的火光,将荏染覆着轻纱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更为她添上几分阴鸷。

荏染一步未退,手上发力竟是握上朝宗节的末端。

凌煦激起周身修为施决,朝宗节一节节打着旋,强大的力道让荏染也顶不住腾空旋了几周,落脚于一十人合抱粗的树干之上才堪堪稳住身形,“好小子,从前竟是小瞧了你。”

人间草木不堪朝宗节的摧折,逐渐出劈裂的声响,荏染冒险利落收手,朝宗节直穿透树木,再一撤,电光火石之间已将巨树劈成两半。

荏染见凌煦有些本事,不宜硬来。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对着晚风一吹。

霎时间,烟雾将整座杻阳山拢起,一股幽香袭来,灵希惊道,“阿煦小心,烟雾中她可处处遁形……”

话音未落,灵希只闻皮肉割裂之声。

荏染广袖一拢,收了雾气,右手上仍握着朝宗节,而朝宗节的末尾已穿透凌煦肩胛,将他死死钉在被摧折的巨木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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