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
“你心怎么这般静。”漆子休一边落子,一边抬眼打量灵希神情。
“这样不好么?”灵希缓声道,“倒是你,心浮气躁,都快输了。”
漆子休长舒一口气,按住她执子的手,蹙眉道,“自从那日与他吵了一架,你就这副模样,我不想你不高兴。”
灵希轻抬眉眼,怔怔盯上他,“你将他绑在我眼前,是想让我撒泼打滚,还是杀人泄愤啊?”
此时凌煦在“好个秋”牌匾之下被五花大绑,数日间看这二人喝酒抚琴弈棋,狼狈而又滑稽。
可他却未松懈,也未将这二人种种看在眼里,如今灵希神魂重聚,他仍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故而终日闭目养息,以待时机。
“他分不清与我是生死契还是桃花劫,我亦分不清对他是爱还是执念。罢了,世上太多纠缠,有什么好想得一清二楚的。”灵希叹道。
漆子休出神地望着云淡风轻的灵希,比他还像一个老道的神仙。
良久他才打定主意,仿佛再不多问一声,灵希便会拔情绝爱,一只脚踏进无情道。“那你对我呢?”他柔声问道,“是爱?是恨?”
灵希手上摆弄棋局,眉目低垂,极尽坦诚地答,“若我没有莫名遇见你,与你大约连朋友都做不成……就算我与凌煦只是相识一场,我与他脾气相投,也比与你相处快活。”
漆子休闻言,自嘲一笑,“我为你沦落到,在这里拘了数十万载,你却说与我连朋友都不算?灵希啊灵希,你真狠。”
“不,不周山之后,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灵希柔柔地看着漆子休,“有些情分如同血缘,不管处在其中的两人性情是合是冲,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子休,不周山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没有力气去怨了。”
漆子休心中有声音叫嚣着,这该是他与灵希最好的结局,可他越听灵希这一番剖白,眉头就越发蹙起,“难道,那么多年,你半点没感受到我的心意?”
“什……什么心意?”灵希佯装糊涂。
漆子休顿觉可笑,真想发了疯似的告诉她,他许多年岁以来都在爱慕她,心悦她,为了她亲手磨掉自己的俗气,为了她改掉了许多公子习性……
可是,她竟半点没瞧见,真叫他没脸自夸。
他猛然泄了气,拿起棋盘旁边的酒壶一饮而尽,眼眶瞬间通红。
原来,一直都是他一厢情愿,还以为与她的纠葛能有多么深刻……
……
半晌,漆子休指着凌煦道,“那小子既对你不好,你不许再给他好脸色了!”
“放心,让他走罢。”灵希浅笑道,“他年岁尚轻,想一出是一出,昨日还能情深似海,今日就可恩断义绝,我自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
凌煦闻言,悻悻睁开了眼,“喂!神君到底何时来要我的命,你们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灵希轻哧,“你要他的命何用?”
“我本想瞧瞧他对你有几分真情,他倒是个颇讲义气之人。”漆子休抬手为他松了绑,“你走罢,还要谢你来此送了信,让我与希儿重聚。”
“好好好,既然如此,我可要走了,”凌煦起身,对身上各处敲敲打打松松骨头,冷笑道,“我年岁轻,想做的事儿还多着呢,不像二位,在此好生呆着罢。”
……
看着凌煦逐渐远去的背影,灵希终于支撑不住,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在棋盘上,像冬日盛放的梅花。
漆子休忙扶上她,“希儿,希儿,你怎么了?”
灵希推开漆子休,拂袖将嘴角的鲜血抹去。
漆子休放开她,眉目一挑,“你方才是演给他看的?”
“这几日,有人召我神魂,我便用神魂残余的力气不断相抗,早晚要油尽灯枯。”灵希冷笑道。
“你强撑,是为了让他放心?就连你埋怨他,也是作戏?”
漆子休不可置信地苦笑,“那我呢?灵希,你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残忍!”
“残忍……我是不是要死远一点儿,才对你不算残忍?”灵希强撑着起身踉踉跄跄就要走开,却一下扑倒在地。
漆子休不忍,上前扶起她,“你可真偏心,纵容他,却恨着我不放。”
灵希神情恹恹,半倚在漆子休怀里,“你永远更爱自己,我就算再死万次,你都能好好活着。而他不一样,他对自己满不在乎,我虽然一边骂他以爱之名,一边知道我也是一样,怎么可能真心怪他。”
漆子休施决,源源不断地用修为浇灌灵希的神魂,“你心里想的,永远是四十万年前的漆子休,可在乎我有没有变?”
灵希眉头微蹙,想从他怀里挣扎起身,不愿要他的修为,
“漆子休,住手!你什么时候那么蠢,肯做这些徒劳之事了!”
漆子休看着灵希面容苍白,这具身体本就是掩耳盗铃,如今正急速变得透明。
他一如回到那天不周山下,满心的震荡无法宣之于口,也许这二十几万年的等候,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释怀的机会。
漆子休手忙脚乱地掏出怀中的落星阵,一遍遍低声道,“我放你走,我放你走……”他捏决的手都有些发颤,最后总算是将阵法解开。
曾经他苦练过落星阵锁魂的秘诀,只想将灵希紧紧攥在手里,而今,他亲手施了放她自由的决,他猛然回头才发现,自己真的妥协了。最终还是被她得逞。
灵希苦笑,抬手轻轻拍着漆子休的手背,“子休,落星阵真的很可怕,比撞不周山还可怕……不过,你大约不知道,还是栀灵山的火龙潭最可怕……”
她的心底如此苦涩,有时埋怨和恨意也是记住一个人的方式,如今真的要放下,心下总归是空落落的不舍。
漆子休皱眉,扯出一丝苦笑,“是,我知道——”
可他话音未落,灵希的身躯便如烟尘般散去……
漆子休环抱自己的臂膀,仿佛其间还有灵希残存的温度,他不禁怅然若失,在原地久久不能自持。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灵希离了漆府,不知哪里传言她是神器,被三族悬赏通缉。若不是漆子休找到她,用落星阵堵了悠悠众口,说不定灵希早被大卸八块了。
他也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火龙潭的事他知道,只是以为她不愿他知道罢了,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会错了意。
——
灵希神魂归位,睁开眸子时,似是又过了一生,爱恨都成了前尘往事,一朝一夕之间,她在这世上,又干脆成了孤家寡人。
必镧大喜过望,直唤“希儿”。
“就是你为我招魂?”灵希苦笑,若非必镧,她也不必耗尽气力与她抵抗。
“到底发生了何事?”必镧忙问。
灵希摇头,将身上薄衾拉好。本想告诉她凌煦无碍,却又怕她多心,只好推说道,“我乏了,你不如先走罢。”
……
殿中无人,灵希下榻对镜,又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不知盛了多少心事,如果换一副皮囊便能一了百了……她手上捏决,心甘情愿将神魂与这副躯壳血肉相融。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灵希。
灵希起身松快筋骨,凌夕这副躯壳倒是强健,假以时日就算修为不济,拳脚也能唬唬别人。
“娘亲!”安乐子跌跌撞撞而来,将手上新采的紫藤萝插在妆台旁的细口瓶里。
安乐子身后跟着三桑,他如今一派老气横秋的模样,直惹得灵希别扭。
“娘亲这几日可吓坏安乐子了,”安乐子扑进娘亲怀里,她至今都还后怕着,若是祝融台的刑罚晚几刻叫停,她当真要成无爹无娘的孩子了。
三桑对着凌夕上下打量,那日凌家姐弟险些俱损,他这场热闹看得也着实心惊胆战。
灵希瞧见三桑却是气急,拍桌道,“吕泽呢?你就是这样看着他的?”
被揭开伤疤,三桑背手而立,良久无言。
他亦后悔不已,吕泽一向与他亲厚,就算是寒山血祭险些死于吕泽之手,三桑也只当自己四百年的疏忽误了吕泽。
“娘亲,”安乐子拽上凌夕衣袖晃着,“吕泽早就畏罪潜逃,寻不见踪迹,都不知他意欲何为,怎么能怪师父呢?”
灵希长叹一声,冲殿外高声唤道,“千枝——”
连山千枝忙进殿,手上还粘着为凌夕做红豆糕饼的粉,“殿下,有何吩咐?”
“你快将搜到证据的情形仔细讲来。”灵希正襟危坐。
“殿下,事情已了,还操心这些,不是白费心力么?”连山千枝嘴上嘟哝。
灵希罕见地露出庄严的法相,她满心都是“魔子将出”的预言,如今吕泽生乱,恐怕下世不日便要动荡不安。
她意味深长地望向安乐子,心道,看来魔尊仓术仍不会罢休。
“如今栀灵山已反,投靠魔族,任何异己都理当详查,长公主此举甚是。”三桑低声道。
灵希心下惊道,栀灵山竟反了?荏染是一个劲敌,连带龙池,更是不容小觑,她怎地又莫名掺和到这些麻烦事里,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是,我这就去写陈词。”连山千枝忙告了退。
……
终于哄走安乐子,灵希刚要阖上殿门,却被半截手臂挡住。
她蹙眉向外望去,实是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