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不解春风恨
日月推移,夙夜更迭,转眼又是一年凌夕生辰。
这千年,长公主殿下劳苦功高,苏醒后的第一年生辰自然得了大肆操办的由头。
长公主生辰宴上,除了安乐子之外,仍是同一群神仙,连仪制都与千年前不周之灵显灵那天一般无二。
那群神仙仍是觥筹交错,仿佛千年来未曾变过,而凌夕凌煦凌琰,在上首端坐,各怀心事。
这千年,对于凌家每个人,都仿佛度了一场大劫……
凌琰许久未在人前出没,今日罕见现身,彰显的是长公主殿下之尊贵神族无两。
可他的神态尽显疲态,甚至有些出尘随和,让人想起漆子休或龙池那等老神仙。
凌夕则是盯着面前的酒壶,极力忍耐,抑制着想一杯杯下肚的念头,好不辛苦。
而凌煦紧紧盯着姊姊动静。这数月,他一直未见过灵希踪迹。
凌煦曾见识过灵希那一手夺魄术法,高明得很,深恐她藏在姊姊灵海,逃过了他的眼睛。
姊姊竟像从前一样,滴酒不沾。
他无奈地干了杯酒,指尖用力险些捏碎了酒盅,实在拿灵希失踪的神魂没有半点办法。
……
忽然间,殿门洞开,殿外两名神将应声倒地,殿中人声渐息,各自盯着来人。
只见荏染仍是一副趾高气扬的高傲做派,手上捧着一只木匣,大剌剌进了殿。
殿中兵将瞬间集结严阵以待。
荏染走向凌夕,朗声道,“这是魔族送来的生辰礼。”
灵希上下打量这匣子,轻飘飘说了声“不收”,便眼神示意身后的连山千枝戒备。
长枪架起,荏染好似没想到凌夕如此无情,有些讶异,忙道,“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安乐子的!”
灵希轻哧,“难为你替仓术考量到这份儿上,”不过,她还是转头冲安乐子柔声问道,“你想要么?”
安乐子环视殿内众人,又仔细打量一番凌琰神色,皱眉低下头去,摇了摇头,“不,不要。”
灵希看安乐子神情,分明就是想要,不由传音与安乐子道,
“下次你想要什么,无需考虑任何人的心意,只能自己去拿,可懂了?”
她冲连山千枝略一颔首,千枝抬手接过匣子,放在安乐子眼前。
安乐子就算是极有眼色,也是孩子心性,得了匣子便笑逐颜开,迫不及待打开了来。
匣中是一柄匕首。
它曾经被凌夕留在魔族那片焦黑的土地上,留给仓术做一个永不相争的见证。
灵希自然不知这匕首深意,她打量这匕首,冷笑道,“魔族这是,宣战?”
荏染笑得大方,“仓术念你念了数百年,这是为了贺你痊愈。”
“我昏死这百年,魔族动静不小,”灵希冷哼一声,想到吕泽与下世不知多少的人魔,眉目一挑,“荏染,魔族作孽,你不怕今日出不去这神界?”
话音未落,连山千枝便挡在凌夕身前,手上紫雷蹿动。
“能将我诛杀在殿上的人,早四百年前就死了,”荏染环视,突然盯上凌煦,“不知除了我,还有没有人念着她……”
凌煦眉头微蹙,荏染此言是故意向他伤口撒盐。
灵希瞧荏染手上动作,大喝一声“千枝——”
可荏染身形灵巧,连山千枝还未动手,殿中早就不见荏染身影。
这情形气得灵希拍案而起,唬得满殿神仙更加敛声屏气。
只有安乐子敢拽上凌夕衣袖,撒娇似的,“娘亲,别气坏了。”
灵希悻悻坐下,吩咐道,“千枝,人魔的事要抓紧去查,明日我要去趟丹棠山。”
——
是夜,凌夕与连山千枝仍在阁中忙着人魔之事,凌煦却是悄悄溜到昆冈。
秋高气爽,夜色清朗,最适宜人界观星。
安乐子与三桑并肩坐在白玉天阶上,听师父讲着星宿银河。
她时而转头注目着三桑的侧脸,痴痴地发笑。
“安乐子!”凌煦见她出神,故意高声吓她一跳。
安乐子被这突然的一声吓进三桑怀里,不由愠怒,起身指着凌煦,却看着他严肃的表情,一句都不敢骂。
三桑慢吞吞起身,“你吓她做什么,有没有当舅舅的样子。”
凌煦闻言,竟罕见地冲安乐子扯了扯嘴角,抬手搭在她肩膀,“安乐子,小舅舅托你件事?”
安乐子未见过凌煦这副神情,不由往三桑身后又躲了躲,“何,何事?”
“明日你娘亲去丹棠山,你也随她一道去,回来将她见了谁,说过什么话,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如何?”凌煦柔声道。
他从前对安乐子甚少软语,安乐子很是受用,怕不应下,小舅舅又不喜欢她了,只好乖乖点了点头。
三桑轻笑,“若不是你成了丹棠山的死敌,还要求她当你眼线?”
凌煦长叹一声。
当年,他一门心思复原凌夕真身,想起还有半块搁在人皇处,便去要回来。
只是扶司阎受灵希之托,护着辛秣那个魂魄不全的女太子,二人甚至暗生情愫……
可惜,那辛秣只靠扶司阎以灵希真身为媒灌注灵力维持神智,被凌煦夺了神器,只能痴愚一生,无情无爱。
扶司阎那时眼里只有辛秣,哪还有复生灵希的心思,因此恨毒了凌煦,将他视作丹棠山世仇,叫他此生不得进山。
“不知晏朔那厮如何了,”三桑佯作追忆,偏偏要往凌煦心上戳刀子,“听闻他沾了俗尘,修仙不得法门,再有个百年,便要老死了。”
凌煦白了三桑一眼,不愿与他斗嘴。
“师父,那你明日陪安乐子一道去罢。”安乐子眨巴着眼央求道。
“好好好。”三桑对安乐子的事向来无有不依。
“今夜之事,你二人可千万别告诉我姊姊!”凌煦郑重道。
遣他二人走,也是为了凌煦能在蓝田阁大肆翻腾一番。他倒要瞧瞧,灵希的神魂到底能躲在何处。
——
次日一早,安乐子便去凌夕房中与娘亲厮磨。她左不过提了一句要去丹棠山的事,就被娘亲摁下。
“娘亲,安乐子天天不是在神界就是在昆冈,闷都要闷死了。”
灵希兀自打坐,她多少年不曾用心修炼,如今必须要练,身边却多了这么一个碍事的。
她蹙眉道,“你去了丹棠山肯定要像山上的野猴子一般,谁来看顾你!”
“师父会陪我去的,娘亲放心罢!”安乐子颇为得意,昨夜央告师父就是防着娘亲此举。
灵希被她嚷得心烦,只能应下。不多时,便带着安乐子一道出发。
……
栀灵山山火之后,人界仙山只余丹棠这么一座,更显得丹棠山风水宝地,祛灾纳福,香火更是盛极。
凌夕、安乐子、连山千枝与三桑一行人化身寻常道众,单凭脚力行在山间石阶。
安乐子一边拾阶上行,一边不住地望着左右,时而瞧见叶间乱窜的大小野兽,好有野趣。
路旁一只鹊精,看见这神族娃娃,自是想凑近沾一沾仙泽,刚一靠近安乐子,却被三桑招来枝叶笼了去。
山上来人,对着四人恭敬道,“几位,山主在听雨楼苦修,不见外客。”
“你去问问晏朔,人族温氏查的如何了。”灵希不忙,冷冷道。
来人闻言转身再去禀告,不在话下。
“娘亲,为什么要查姓温的人族。”安乐子问道。
三桑也不禁生了疑心,人族灾祸始于温姓,是曾经灵希卜算出的,恐怕连凌煦都未听闻,长公主怎么知道的。
连山千枝对二人做了噤声的手势,传音道,“魔族借吕泽的手,炼就的第一个人魔就姓温。”
不多时,有道士回来复命,“山主宣召,几位请随我来。”
……
灵希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刚瞥了一眼曾经小住的院落,便见那院落外的结界一闪,还山腰间一派苍翠葱茏。
三桑不由长叹,晏朔亦是为灵希不平,否则哪会七情萦怀,无从得道升仙呢。
至山顶正殿,灵希遥遥地见一个身材清瘦满头银丝的背影,她心下暗自痛惜,喃喃道,“晏朔?”
晏朔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他未成仙,容颜像是枯槁的树皮,一身的月白衣裳,甚是出尘,唯一有些突兀的是他腰间一个空荡的璎珞,没有玉石相配。
“长公主殿下,三桑神君,没想到今生还有再见之日。”晏朔朗声道。
凌夕朗声道,“我要与山主密谈。”
安乐子想起小舅舅的嘱咐,忙攀上娘亲衣袖,却被三桑挡下。
三桑将安乐子拽走,顺势捏决,对凌夕施了一重同心咒。
……
安乐子与三桑撇下连山千枝走远,她不由咋呼起来,“师父!为什么不让我去听!回头小舅舅问起怎么办!”
三桑抬手在她脑门上一点,“你呀,沉不住气。若你非跟着凌夕,她定会起疑,今日你便要有更多的话听不到了。”
安乐子抱手道,“回头小舅舅问起,师父去编,我可不敢。”
三桑朗声长笑,“怪我怪我,教出个小废物,”他抬手挡住张牙舞爪的安乐子,解释道,“方才我施的乃是同心咒,能与你娘亲同眼同耳,见她所见,闻她所闻。”
安乐子这才笑逐颜开,拽上师父去一旁林间偷听去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