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时
这边温固刚将甘卿卿护送离去,三桑与安乐子就拽着夏丹棠的后襟,将他拉进暗影里一片寂静之地。
“是不是你下的手?”安乐子率先问道。
“好姐姐,我若有如此能耐,早就去比武招亲,说不定现下已经与卿卿成婚了。”夏丹棠连忙讨饶。
“师父,他说得有理。”安乐子一派天真地看向三桑。
三桑盯着夏丹棠的反应,不肯放过一个细微之处。他心下暗道,若是灵希在场,定会一把钳上夏丹棠的喉咙,看他垂死挣扎之际到底有没有反击之力。
只是安乐子在他身边,三桑不愿吓到了她,只好接着逼问夏丹棠,“方才你前脚刚去送信,后脚灵堂走水,哪有那么巧的事?”
“我怎么能预料凶手什么时候放火行凶呢,赶巧了呗。”夏丹棠一脸无辜地极力争辩。
“师父,我来!”安乐子走到夏丹棠面前,装作恶狠狠的样子,“你发誓,若是你用术法杀了人,还同我们撒谎,你的师父就不得好死。”
夏丹棠的神色明显变得慌乱,双唇紧闭微微发颤,似乎在与理智对抗。
良久,只见他双肩一沉,一个闪身便从三桑的钳制下逃脱。
夏丹棠长叹一口气,闷声道,“你也是有师父的人,怎么说得出如此恶毒的话?”
他心下腹诽,天上的人果真绝情。
安乐子看夏丹棠身手不凡,立马躲在三桑宽袖之后,“就是因为我有师父,才知道如何出言激你……童颜无忌,壮士不用当真!”
“你到底是何人?”三桑皱眉,心道此人若真会术法,福报册所载便是假的。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连命簿都能作伪?
“三桑神君,你与我师父还是旧识,认不出他传给我的身法么?”
夏丹棠一改平日谄媚窝囊的模样,腰背挺直,身量竟比安乐子高出不少,还真有些像鲜衣怒马,桀骜不驯的明媚少年郎。
“你是晏朔的徒弟,”三桑这才恍然大悟,“丹棠山也在查人魔之事?”
“丹棠山?”安乐子登时气急败坏,“那从我扯谎起,你就在看我笑话?”
夏丹棠轻哧,“堂堂神族小公主,一点戒备之心都无,真应了仙众们的传言,是个骄纵无用的小——”
“住口!”三桑大喝。
那些传言他也略知一二。
因被凌煦欺压日久,神尊也日益势弱,不少仙众已不将凌家放在眼里,众多风言风语将矛头指向安乐子的血缘身世,说她是个小魔头,小杂种,难听至极。
安乐子见师父反应,猜到是有关她身世的一些恶语。她如今虽得师父宠纵,可以随心所欲,从前如何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仍刻在她的骨血难以磨灭。
她不禁落寞起来,只是越难过越要牙尖嘴利,非要刺痛夏丹棠一般,“甘姐姐若知道是你杀了她父兄,一定会恨你入骨!”
“你们当她不知道么?”夏丹棠冷冷道。
这一语不禁将安乐子骇得后退两步,直跌进三桑怀里,她头一次对他人的伪装感到畏惧,“不会的,甘姐姐温顺如水……”
“温顺?”夏丹棠冷哼一声,“和你一样的命格,何来温顺?三桑神君,你应当算过罢。”
三桑看着安乐子难以置信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忍戳穿。甘卿卿命带孤煞,弑父杀亲,穷凶极恶,夏丹棠此言不差。
他将安乐子拥在怀中,“等到明日,明日拿了解药,我们就离开这里。”
“离开?”
夏丹棠轻声一笑,不禁扶额,
“你们这群神仙是不是没有念过慈悲经?这些人为何有这样可悲的命运,都是因为你,尊贵的安乐子殿下!你们可以视若无睹,苦难只能他们来遭,凭什么?”
安乐子听着夏丹棠莫名其妙的指摘,将头深深缩进三桑怀里,她弱弱问道,“师父,真的都是我的错么?”
三桑感到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没站牢稳,沉甸甸地砸进心坎,惹来一阵沉闷而又麻木的痛楚。
她如此幼小的身体,怎么就开始承受起这样深重的烦恼,三桑心疼安乐子,同样也为这里被命运裹挟的每一个人惋惜。
——
甘府接连遭遇变故,温固自然不敢放甘卿卿一人在房中,就派了随侍守在甘卿卿房外,吩咐小厮在隔壁辟间屋子给他居住。
他守在甘卿卿榻边,看着她沉静的睡颜,但这张绝色的面容只会触痛他反复扯开的伤疤。
像,真像啊……温固情不自禁,低声喃喃唤着,“清清。”
……
温甘两家数百年命运轮回,是从一个叫温固的人开始的。
昆冈之战前,历代魔君皆有豢养人魔的癖好。神族的千里之堤,往往会溃于他们在人族中筑好的蚁穴,好好利用弱者,才是对付那些伪善神仙的法门。
仓术也是一样,即使这对困在结界中的他来说有些艰难,可是,他还有一个好弟弟。
他还日日期盼着,当安乐子寻着蛛丝马迹主动踏进魔族的那一刻,凌夕会是何反应,是怒?是恨?
温固是吕泽费了一番功夫找来的魔引子,只因他有一个承了和安乐子相同命格的妹妹。
那年温固十二三岁,幼妹降世尚不足六个月,这对兄妹的父母便横死家中。
街巷间传闻温家幼女不详,冷言恶语相加。
有一游方高人来此,掐指一算,给他的妹妹赐名温清,又告诫他,温清凡人之躯顺承不了如此尊崇的命理,唯有昆冈灵石或能化解。
温固便抱着妹妹背井离乡,沿途盘缠不够便停下来讨生活,不知走废了多少双草鞋才到了昆冈山地界……
“妹妹你看,咱们终于到了!”温固发力将背上的妹妹拱得更高些。
“哥哥,哥哥……”温清那时已有三岁,说话却仍是咿咿呀呀,看见面前一座青灰色的高山,不住地拍着手。
温固瞧了瞧完全遮蔽了日头的高山,脱下外衣将妹妹紧紧系在自己腰间,方便带着她向上攀岩。
吕泽在山巅巨石之上潇洒半卧。
他许久不做人,不知跨过这山山水水对凡人来说会耗费多少力气,终于看见半山腰的人影时,他不禁皱眉嫌弃温固来得真慢,
“喂!”
温固费力维持好平衡,艰难抬头,身后的妹妹先哼唧起来,“仙人……”
仙人?昆冈是座仙山,自然是少不了得道的仙人。
“仙长安康?”温固不知应当如何问安,便只把他当作长了岁数的老人。
“你家妹妹生得真好看。”
吕泽飞身而下,左手一把将温清揽入怀中,右手揪着温固后襟,将二人稳稳当当从山崖下提上来。
温固双膝跪地,按着身旁妹妹的头,二人前额抢地,“仙人。”
吕泽将温清从地上扶起,仔细为她拂去膝上的尘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请仙人为吾妹化煞。”温固膝行至吕泽跟前,恳求道。
温清看到哥哥这般,小嘴一撇,泫然欲泣,小脸急得通红,小手凑过去想让哥哥起来。
“有代价的。”吕泽又把温清往自己这边拽了几步,直弄得温情哇哇大哭。
“什么代价,只要我付得起!”温固心中燃起希望,说得极其迫切。
为了妹妹,他不惜赴汤蹈火。
吕泽偶尔想起在人道蹉跎的数年,若不是修成仙身,应当会无知无惑更省心些,“跟我来罢。”
温固一手抱起妹妹,亦步亦趋跟在吕泽身后,神情惶惑却又坚定。
吕泽带他二人来到悬崖边,两手抱过温清,波澜不惊地对温固说,“自己过去罢。”
这就是代价?一命抵一命?
温固不去看陡峭的山崖和漆黑的深渊,阖眼深吸一口气。
他转身蹲下身子,大手轻柔地落在温清发顶,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浮灰。
“清清,好生跟着仙人,哥哥真想一直在清清身边,看着你嫁人生子,变成老太婆。”温固微笑着捏了捏温清的婴儿肥。
“哥哥哥哥,咱们走,走。”温清似是觉察出一些离别的前兆,小小的手紧攥住温固的拇指,将他用力拉向自己,“清清会乖。”
然而哥哥仍在原地不动弹,眼神中的宠溺比寻常更加浓烈,她力小又气急,免不得嚎啕大哭。
“仙人,”温固辛苦地忍耐着,不去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扑通冲吕泽跪下,“只要仙人护我妹妹一世,即刻要我以死明志也无妨。”话音未落,又是三个响头。
“快去罢,你妹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吕泽都不禁被这兄妹之情打动。
温固利落地站起身,转头面向远山缥缈的层云,“天要亡我,我亡;天若佑我,我生。顺天应命。”
在孩童尖利的哭叫声中,吕泽看着温固精瘦但并不单薄的背影,听着他嘴里给自己的悼词念念有声。
温固展臂,一脚凌空,上身前倾,那就任命运宰割罢,终于消失在温清的视野里。
然而,越过结界,又是新生。
……
温固坐在自己屋内的书案旁,眼前闪烁着昏黄的灯火。
他猛然间回过神儿来,心下暗道,怎么又想起这些事来,一切终于要结束了,难道他竟会怀念这些么?
忽然间屋门传来“吱呀”一声,带着春意的微风从门缝中灌入,让灯火更灵动了几分。
他就着烛火双目微眯朝门外瞧去,转瞬间就有一道身着黑袍的身影赫然立在他眼前。
温固心下惊骇,却可以按捺心神,沉声问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