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时(下)
“你就是温固?”来人缓缓扯下衣帽,竟是凌煦。
温固眉头轻皱,上下打量眼前装束古怪的少年,轻声道,“是我。”
凌煦眉目一挑,“仓术到底有什么图谋,大可说来,我是来帮你的。”
温固闻言,语气骤然变得冷硬,“仓术是谁,有何图谋,你谈何帮我?”
“我是安乐子的舅舅,对她,就像你对甘卿卿一样关切。”凌煦见过温固对甘卿卿的疼惜。
温固纠缠世间数百年,亲眼看着家人重复着可悲的命运,其孤寂无望绝不好受,
“你不想她摆脱命中注定,将世代的辛苦结束在她身上么?”
结束?温固的神情有些茫然。
清清第一世时,温固还曾试图改变她凶险悲戚的命运,却眼见她自缢而死。
之后他一次次重复着成为清清的哥哥,带她去昆冈,送她嫁人,又为她送葬……后来的一个个温清对他来说不过是台上的戏子。
看着戏中人随着早已熟稔的命运喜怒哀乐,温固的时光仿佛凝滞,他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在戏外麻木。
结束?他习惯了如此,从未想过结束。
温固长舒一口气,斟了杯茶沉声道,“仓术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不要再替仓术搜罗人魔了,你只需将安乐子引到魔族去,神魔二族很快会有一场清算。”凌煦好言相劝。
神魔的清算?温固轻笑,狡黠的眸子在昏暗的光影中放着幽光,
“看来,我对神仙也有些用处,我亦有个条件,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没有资格谈条件,这是赎罪!”凌煦眉头紧锁,温固不愧是能寻到昆冈又苦撑几百年的人,心思深沉,刀尖舔血。
“罪过罪过,”温固低首把玩着圆润的盅沿,“魔族要收网,神族要清算,我若偏将安乐子引向别处,甚至让她相信这世上根本无有人魔,一死而已,我有何惧?”
“我看今日是自投罗网了,”凌煦轻笑,他没想过温固会是这样的厉害角色,“你说,有什么条件?”
“我知道时候到了,不威胁你,也会是安乐子,会是安乐子身边的那位神仙,都一样。”温固笑得真心实意,“我妹妹温清,我想看看她转世后过得怎样。”
“仅此而已?”凌煦有些吃惊,“我以为你会为甘卿卿求些什么。”
温固朗声笑道,“我家那个卿卿,自幼便得了失心疯,成人后一把火将她的父兄齐齐烧死,最终自刎而死。如今的甘卿卿,早不是她了。”
越是见他故作洒脱,凌煦越是替他悲哀,若他不是如此清醒,将遗憾和爱意寄托在无穷无尽的替身身上,会不会过得开怀一些。
凌煦幻化出命簿来仔细查看,“温清自缢而亡,神魂,神魂……”
他没有再念下去,而是阖上了簿子,“你已见过她了,就是你做绸缎庄生意那一世,常订你家成衣的宋家娘子。”
温固抬头细细思量,终于记起那宋家娘子的音容笑貌,会心一笑,“竟是她,家世好,嫁得也不错,夫妻和美,不错,不错……”
“是。”凌煦轻轻颔首。
温固仿佛沉迷回味和那宋家娘子的点滴交集,急忙送客,“仙人慢走,我自会好好为安乐子引路,人魔的事,也到此为止。”
凌煦见状也极有分寸地离去。
……
阖上屋门时,凌煦的笑意却猛然间消失。其实那命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温清自缢身亡,神魂被人打碎,烟消云散。
都是魔族的罪行……
凌煦正兀自出神,忽得察觉身后有人接近——
来人修为尚可,身形灵活,是连山千枝!他转身抬掌,恰好与连山千枝的掌力相较,二人不分伯仲,较劲数息才作罢。
凌煦捏决带着连山千枝闪身到城中一座破败小屋,“连山千枝,你疯了?”他怒斥道。
“你,你做出这种事,很难不让我替长公主殿下寒心啊!”连山千枝指着凌煦骂道。
“我做什么事了?”凌煦无辜扶额,摸不着头脑。
“我昨天亲眼看见龙池从你殿中出来,你今日就找到了人魔,还说没和魔族勾结?”
凌煦的眼神陡然慌乱,“她都知道了?是她让你来盯着我的?”
“我自然已经禀明长公主殿下,”连山千枝抱手,一脸正义凛然,“大义之前,我可顾不上这么多。”
“多管闲事!”凌煦恨恨道,捏决便回至蓝田阁,不在话下。
——
安乐子捏决出现在甘卿卿房中,轻轻踱至她榻边,呆呆瞧着甘卿卿。
若是如夏丹棠所说,甘姐姐借刀杀人,杀的还是至亲之人,难道这样一副国色天香的外表之下,真的能藏下一颗蛇蝎心肠?
甘卿卿睡下不久,又因父兄暴毙睡不踏实,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影。
她缓缓睁开双眼,直被安乐子骇了一跳,连忙起身道,以衾被掩面,“妹妹怎么在这儿站着,不去安歇么?”
安乐子挤出笑意来,在甘卿卿榻边坐下,“甘姐姐,我担心你害怕,来看看你。”
甘卿卿抬手轻抚过安乐子的发髻,惨白的唇微微扬起,“谢过妹妹,我没事儿,舅舅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舅舅对你可真好。”安乐子不禁想起自家小舅舅,凶神恶煞任性胡闹,哪有一点长辈的稳重样子。
“我自小失了母亲,舅舅心疼我,将我养到八岁才送回甘府,”甘卿卿追忆到,“舅舅是很疼爱我娘亲,我娘亲叫温清,和舅舅相依为命长大,他二人感情甚笃。”
“你娘亲……”安乐子刚问出口便觉得唐突,温清的命途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定死得惨烈,徒惹甘姐姐伤心。
“我娘亲,她是自缢而亡。”甘卿卿说得有些吃力,小声念叨完便没了后文。
可她的脑海里仿佛浮现出那个清晨……抱着缺了胳膊的娃娃的她,抬头看见娘亲高高地吊在房梁之上,听见娘亲濒死之际说出的几个字:不要,相,相信,任何人。
不知不觉甘卿卿攥紧了安乐子的胳膊,她的五指越来越有力,可安乐子一声未吭。
直到甘卿卿回过神儿来,才看见安乐子身上鲜明的指印。她慌忙拿起安乐子的胳膊轻轻呼着,“抱歉抱歉。”
安乐子摇了摇头,报之以微笑,“甘姐姐也是苦命之人。那甘老爷和甘亭之呢,你可欢喜他们?”
提起这二人,甘卿卿的眼眶立刻变得润湿,“他们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如今无辜暴毙,我一定要亲眼看着真凶伏诛。”
安乐子闻言长舒一口气,甘姐姐怎么会是如此可怖的人,也许是夏丹棠此人太过自负。
“甘姐姐放心,我和师父一定会帮你到底!”
……
安乐子出了甘卿卿房门便被三桑拽住,随他捏决闪身到无人处。
“如何?甘卿卿可有何破绽?”三桑问道。
安乐子摇了摇头,“甘姐姐可怜得很,肯定是夏丹棠自以为是,被人魔的事搞昏了头。”
三桑短嗳一声,“方才我似乎感觉到了凌煦与连山千枝的神息,我得回神族一趟看看事态,你在此等我回来。”
安乐子拽住三桑胳膊,“不要,别留下我一个人!”
三桑忧心人魔败露会引得蓝田阁方寸大乱,若是被荏染察觉,解药便拿不到了。
他紧握住安乐子的手,“安乐子乖,我快去快回,若有人生事,你尽管用术法自保,无需在乎规矩。”
说罢捏诀闪身,消失在原地。
安乐子小声唤着师父,只觉得心口处气血翻涌,险些要呕出来,落寞扶着墙往自己房中而去。
——
神族蓝田阁,凌煦甫一进阁,只见凌夕孤身立在庭下的背影,形单影只,在暗夜中显得更加单薄,不知在等什么。
他不禁顿住脚步,要如何跟她解释呢?
“长公主殿下!”连山千枝高喊着,一个箭步冲到凌夕跟前,“凌煦见了温固,定是知晓了人魔根本。”
灵希缓缓转过身来,眉头微微蹙起,望向凌煦。
她枯等一夜,不是为了听见连山千枝撞破了他的行踪,而是要看看既然她已经知晓,他愿不愿意与她坦诚相待。
可凌煦愣在原地没有动作,她忍不住开口问道,“说说,查到了什么?”
“温固的确是仓术搜罗人魔的工具,如今人魔已经被他散布各处,如同仓术在人界的游息……”凌煦说了一切他可说的,只是顿在此处。
“可还有别的,我听闻昨夜有贵客到访,他没跟你多聊什么?”她苦笑着问他,眼神示意连山千枝退下。
看着连山千枝渐渐离去,凌煦猛地上前,发誓道,“阿希,相信我,我不会放任魔族不管,但我必须促成一件事,现在不是将人魔一网打尽的时候。”
“凌煦!我看你是不长记性,是谁说的不会再将我推开,不过几日,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灵希已是勃然大怒,“如果我非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呢,你和龙池的图谋是不是就要落空了?”
“长公主殿下不可!”
三桑来得正好,那二人闻声只能悻悻闭嘴听着,“我不管凌煦要促成的事是什么,我要安乐子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