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桑再回甘府时,已遍寻安乐子不得,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才在夏丹棠房前察觉到安乐子的神息。
他破门而去,凌厉的招式让夏丹棠端着茶盅的手微微发颤,而安乐子就伏在一侧书案上,不省人事。
“神君殿下,别吵醒她。她七刑毒发,我将清心咒念了不下百遍才哄她睡着。”夏丹棠轻抿一口茶水,面色疲惫不堪。
“谢过,”三桑上前关切地查看安乐子的情形,“好端端怎么会毒发呢?”
“你骤然离开,她自然害怕,心神不宁,被毒性占了上风,”夏丹棠轻笑,“神君不懂女儿家心思,今日怕是要难熬了。”
三桑眉头紧锁,由爱生恨,由恨生嗔痴怖怨,由痴故生虚妄,安乐子恨起来会如何?
“爱恨嗔痴……纵使是被无故扯进人魔漩涡里的这些人,照样有七情六惑,能渡一个是一个。”
夏丹棠起身松松肩膀,长叹一声便又出了房门,估计是往甘卿卿处而去。
三桑坐在一旁,支着头瞧安乐子打盹儿的模样,不禁有些出神。
仍记得灵希走后,四百年自囚,他心灰意冷老气横秋,日日过得毫无意趣。安乐子自小娇憨活泼,渐渐也让他心思活络,有力气去求生。
安乐子于他,是灵希留给他的求生的乐趣。
想到这儿,他不禁鬼使神差地抬手,想要轻抚安乐子露出的小巧的耳廓。
却恰巧,安乐子猛地睁开了眼,看见眼前人,捏诀幻化出凉州刺来,登时划伤了三桑的手。
三桑起身利落旋了一圈,躲开再次朝他手臂戳来的凉州刺,抓上了那明晃晃的刀刃,“安乐子,我是师父。”
“师父?”安乐子的眼神从未像此刻一样凌厉,“我师父早就抛下我,不会回来了!”
说罢她狠狠将凉州刺往三桑掌心送了数寸,直到鲜血沿着刀刃汩汩下流。
点滴鲜红刺痛了安乐子的眼,她流露出一瞬间的疼惜。
三桑抓住机会立刻施决,卸下了她手中的凉州刺,用手扶住她的后脑,与她前额相对,用精纯的神息平和着安乐子内心的焦躁不安……
“二位师父——”
甘府一名小厮突然进门来报,他看见这等暧昧情形,悻悻退回房外,心下腹诽,这二人不是师徒相称么,难道是双修?
三桑连忙放开闭目调息的安乐子,简单将手上的血迹隐去,走到门边问道,“何事?”
“温老爷有请二位去正堂议事呢,说是找到真凶了。”小厮赔笑道。
“找到真凶了?”安乐子闻言跑了出来,似乎已将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拽上三桑的衣袖,“走,师父,咱们去瞧瞧。”
——
温固端坐正堂上首,听得近侍来报,“老爷,夏丹棠与甘小姐已经朝正堂来了。”
“让那些人给我下手利索些,别伤着卿卿。”温固吩咐道。
看着侍从退下,温固有些局促地搓着衣袖,嘴上喃喃道,“好戏终于开始了。”
……
夏丹棠与甘卿卿一进正堂庭院,便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团团围住。
这些人身量参差不等,却都气壮如牛,一双眼睛怒视前方,却并未聚焦在谁身上,显得执拗可怖。
甘卿卿掩面惊呼,“是他们!”
夏丹棠将甘卿卿护在身后,眉头紧锁,“他们是人魔。”
“人魔?”甘卿卿死死扒住夏丹棠肩头,“他们是这几月中比武招亲的赢家。”
夏丹棠冷哼一声,“这就是温固搜罗人魔的手段,”他将甘卿卿推向温固的近侍,“自己小心。”
说罢他利落从腰间扯出软剑,使出青萍飞风,开始与人魔缠斗。
这些人魔本来有些木讷呆板,被夏丹棠挑起怒火,如同被打开了机关,迅速群起围攻之。
安乐子与三桑走到正堂,恰好看见夏丹棠身手上佳,剑招凌厉,与数十人鏖战丝毫不落下风。
“夏丹棠功夫不赖,”安乐子好整以暇地抱手倚在门框上,“师父,这些都是人魔,咱们要帮他么?”
“夏丹棠是晏朔首徒,若不能抵挡区区十数人魔,将来怎么担当山主大任。”
三桑仔细盯着夏丹棠身手,考校着晏朔教出来的徒弟,可有得灵希一分真传。
夏丹棠的剑术独到,一手青萍飞风使得眼花缭乱,赭色衣袍在风中鼓动,大有仙气缭绕的灵动飘逸。
温固在堂中盯着情形,见夏丹棠果然修为非凡,冲庭中眼神示意一番。更多的人魔倾巢而出直逼夏丹棠,打算虚耗夏丹棠至力竭。
“师父?”安乐子见状不由立直了身子,正色道,“我要不要去帮他?”
“再等等,”三桑的目光已然落在与他遥遥相对的温固脸上,“温固是要逼他出手现出真章,也好让甘卿卿将他看清罢。”
只见人魔无穷无尽,又皆是使得一身蛮力,夏丹棠渐渐独木难支,纯靠剑法已是无从招架,他时而捏决用掌,已将不得重伤无辜凡人的规矩抛在脑后。
人魔的本事参差不齐,越往后竟越是厉害,夏丹棠身上已中了不少拳脚,嘴角也青紫一片。
他的余光瞥见安乐子与三桑,高声嚷着,“二位殿下还不出手?”
安乐子正想出手,却生生被三桑拽住。三桑朗声指点,“右后方,一招毙命!”
夏丹棠来不及反应,递掌就是一招蒲奔手,让那人魔直直向后倒去,不在话下。
“停——”
温固的声音镇住了满庭兵戈之声,人魔闻声停手,纷纷四散,只留夏丹棠在原地抚胸运气调息。
“丹棠?”只见甘卿卿一步一顿挪至夏丹棠身边,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会武功?会术法?”
“他不光会术法,你看他掌下之人。”温固疾步快走而来,将甘卿卿挡在身后。
一旁近侍将暴毙的人魔中掌处的衣物掀开,其上赫然是和甘家父子尸身上一样的掌印,向外流着黑水,散着腐臭。
一时之间,满庭哗然。
“想必这就是你杀害甘家父子的手段罢。”温固慢吞吞道。
夏丹棠紧紧盯着甘卿卿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按捺住心下不忍,“我不叫夏丹棠,我的名字是,朗曜,丹棠山的人。”
甘卿卿苦笑,从眼眶中滚出两行珠泪,映衬着微红的鼻尖,显得柔弱不堪我见犹怜。
她浅浅摇着头,“你一直都在骗我……”
见甘卿卿落泪,朗曜的神色有些慌乱,
“卿卿,这些都是人魔,是祸患。我丹棠山世代守护人族,不能眼见人魔肆虐而坐视不理。”
“这些人都是甘愿取得无上力量,放弃平庸的为人的生活,人魔可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温固粉饰狡辩着,却也根本不去掩饰搜罗人魔的心思。
“舅舅?”甘卿卿不可置信地小心低语。
眼前的温固也不复寻常慈爱,玩味地瞧着她,“卿卿,这就怕了?可不像你。”
朗曜细细打量庭中情形,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只见他突然向前奔袭,对着温固使出了近乎八成功力。
然而,在他手掌捱上温固胸口之前,朗曜受到了巨大的阻碍。
他低头一瞧,喃喃唤了一声, “卿卿……”
甘卿卿死死抱住夏丹棠的腿不放,抬头用清亮的眸子盯着他,眉头因为用力而微微蹙起,显得异常坚定和执着。
“不要再伤我家人了!”甘卿卿声嘶力竭。
朗曜看到她的眼角迸发出泪花,她的恨意有多浓,抱住他腿的力道就有多大。
他生生受了掌力的反噬,强忍着筋脉剧烈的搏动蹲下来,温柔而怜悯地瞧着她,
“卿卿,我是在让这些人魔不要再错下去了。”
甘卿卿闻言,一点点松开胳膊向后仰倒,发出几声诡异而凄厉的冷笑,“你杀了我的至亲,还亲口跟我说他们该死?”
朗曜的身子不自觉地后倾,微微摇头,神情微恙,仿佛对此刻的甘卿卿有些畏惧。
温固有些遗憾地道,“朗曜,你自以为是,却让卿卿成了这数百年来最痛苦的那一个,她本来可以为人妇,为人母……”
“闭嘴!”朗曜怒吼一声,“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命运之手么?你一次次看着所有的悲剧发生而不加制止,甚至做魔族的帮凶,你能高尚到哪儿去?”
转眼夏丹棠已一个闪身,趁甘卿卿一时不备,要将温固就地诛杀。
安乐子早已被这场景缚住了手脚,困在原地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甘卿卿抽出发簪,使尽全力,一把插进朗曜的后心。
随着朗曜一声闷哼,鲜血顺着甘卿卿的掌心向外溢出,让簪上的珠玉更加娇艳欲滴。
……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庭中发生了何事,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从飞檐上轻盈而下,出尘的仙人裹着一身香火气驾临。
朗曜强压着关隘四处奔走流窜的真气,抬头喃喃道,“师父。”
晏朔一把将朗曜揽过,掌心贴上他的伤口,为他理着经脉气流。
只听他悠悠道,“我徒儿受此委屈,三桑神君为何冷眼旁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