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之物2
杯中之物2
如果从一个写着“毒药”的瓶子里喝很多药水的话,你迟早会受害的。
——路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仙境》
一间小破酒馆的营业高峰期,在工人之后,就是深夜下工的马车夫了。他们消息更灵通,行动更方便,只要你小心避开可疑的家伙,就能用一点酒钱找到合适的消息来源。
史密斯先生早早离开了,凯瑟琳上楼陪查普曼夫人用了晚餐,夫人吃得很少,而她母亲玛希夫人为了照顾她也没吃很多,这反倒让凯瑟琳能享受一顿不错的饭——她喜欢二楼的阳台,阳台视野开阔,据说在女王出巡时可以从这里向陛下招手,楼下的行人也是尽收眼底;二十先令是包下这个阳台的定价。凯瑟琳在这里吃了晚饭,洗了碗之后,便又轮到她去柜台工作了。
“啊,凯瑟琳!”马车夫汤姆看到她来,立刻叫了她的名字。
想要打听一个隐藏身份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一个犯过罪的,仅靠一人之力、仅靠平常的手段,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而消息最灵通的人,至少在这个时代的伦敦,非马车夫莫属。他们了解所有大街小巷,服务过各式各样的主顾,而且从不引人注意,仿佛街道的隐形人。凯瑟琳倒是不敢妄言自己试图在伦敦建立情报网,但她凭借着这一个月在王冠酒馆弄清的情况,已经和马车夫们相熟。
“晚上好,汤姆。”凯瑟琳笑了,给他倒了一大杯啤酒,“今天怎么样?”
“好极了,赚到了大主顾的钱,给小费实在大方。当然,这也就是小事:我帮你找到了线索!”
凯瑟琳没想到自己不久之前拜托汤姆的事能这么快得到回复。“真的?”凯瑟琳道,“这杯算我请你了,汤姆,你都知道些什么?”
凯瑟琳从这些车夫里选中的都是些值得信任的人:工作勤奋在其次,重要的是愿意守口如瓶。凯瑟琳也知道,让一个人真正能百分百保守秘密,非得给他足够的条件才行。凯瑟琳花了钱,而且她要他们打听的事也不是实在不能透露分毫。
她向他们问起雅各布·富勒其人:她自称是代替爱丁堡的玛丽·约翰斯顿夫人打听的。那位夫人确有其人,她是富勒的姨妈,几年前已经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但凯瑟琳提起她,俨然约翰斯顿夫人还活在世上,只是时日无多。“她算是我们那有钱的人,夫妻俩在城里赚了钱,”凯瑟琳当时说谎道,“而那位富勒先生能够继承到几百镑的遗产!可惜他多年前就不知所踪了,所以约翰斯顿夫人才让我来这找他。”
凯瑟琳明白,有些事也必须自己亲自做。她对这个年代的伦敦的了解并不多,也不熟悉地形。虽然她在一个多世纪之后的伦敦活了二十年,但是现在——连她的大学都没建立呢,她曾经的家所在的街道也几乎完全陌生。她是靠着马车夫们渐渐搞清楚这里的街道的,虽然只是以酒馆为中心,借着采购的名义步行去附近,但这已经让凯瑟琳满意了。
“那个富勒。”汤姆喝了酒,“我打听到他了:我送一对新人去教堂成婚,那里的牧师告诉我,他见到过你所说的人。”
“他去那里干嘛?”
“也是去结婚。”汤姆说。
凯瑟琳倒不意外:有些事做了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违法犯罪的事情尤其如此。他来到伦敦,为了找到落脚的地方、在这里安顿下来,结婚是最简单的方法了。凯瑟琳心想,那位和富勒结婚的女士如果有利可图,恐怕也是性命难保。
“他当时的名字是约瑟夫·罗斯,牧师向他确认他曾经的名字是雅各布·富勒。这种事不常发生,所以哪怕发生在七年前,牧师依然记得:他解释说是因为母亲改嫁,他跟着改了姓,顺带着把名字也一起改了。”汤姆喝酒总是很快,这么一会儿,一杯啤酒就已经下肚了。
凯瑟琳为他倒满了新的一杯酒,“那么,和他结婚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名字是简·巴纳德。”马车夫说,“婚礼并没有太大的排场,只是个小仪式,邀请了几个亲戚朋友。”
简这个名字和巴纳德这个姓氏都比较常见,但凯瑟琳联想到了:柏罗高街附近的造船厂就叫威廉·巴纳德造船厂,查理在那工作。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曾经说过,“我从不猜测”,不过凯瑟琳只是一瞬间的联想,她倒没有猜测的意思。富勒既然能和当年斯蒂尔曼家的小姐结婚,当然也能高攀上造船厂老板的家人,尤其是他又是一个贪财而追求物质享受的人。她心中记下这份怀疑,不必急于求证,她会继续沿着已有线索追查下去,如福尔摩斯所说,“这是推理”。
“谢谢你,汤姆。”凯瑟琳对汤姆说,“帮大忙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五枚先令推给汤姆,汤姆喜笑颜开地收下了,“看来我今天发了大财,是吧?”
这个时代的英镑相当值钱,1英镑就是4克朗,也就是20先令或者240便士。一便士足够买个全家人分享的面包,凯瑟琳在斯蒂尔曼家当女仆时的工资最多也就是一年二十英镑了,相当于四千八百便士。凯瑟琳临行前,斯蒂尔曼夫人额外给了她一年工资,而事成之后,她会得到另外的一千英镑。
一千英镑!那可是庞大的一笔财产了。有了这笔钱,凯瑟琳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了:不至于格外好,至少她如今的家人们可以不再受苦,她的父亲不用去工厂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她的弟弟妹妹们也能去上学。贫穷会磨灭人身上很多美好的品质,凯瑟琳知道这一点,因为这就是她所经历的事。
“这对夫妇如今在伦敦吗?”凯瑟琳问,“但愿富勒先生没带着新婚妻子搬家,要是那样,约翰斯顿夫人又要再等上一阵子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会让老伙计们一起帮你留意着。”汤姆说,“我给你一个建议,凯瑟琳,不如你去雇一位侦探来替你找富勒先生?”
凯瑟琳眨了眨眼睛,“我会考虑的,汤姆。”她笑着说,“麻烦你们了,等有空了就带你的朋友们来这儿,我请客。”
凯瑟琳不会找侦探的,毕竟她要做的事不是真如她所说的那样,为了替约翰斯顿夫人找到继承人。她要做的事违反法律,而且一定程度上违反道德,这种事只能她自己干,筹划谋杀自然要小心谨慎。
况且,这个时代的侦探——该说英国从福尔摩斯探案集出版以来就有这样的文化了,哪怕是百年后的英国,侦探依然是一种合法职业,年满十七岁就可以申请侦探证。没有哪个英国人不崇拜福尔摩斯,凯瑟琳穿越之前也申请过一张侦探证,不过只是凑个热闹,后来就不知道扔到哪去了,她自然也没有成为一个真的侦探。说到底,明知这个世界有《案中案》里的斯蒂尔曼家,还有乔治·查普曼、托马斯·尼尔·克里姆这样的连环杀手,凯瑟琳可不敢太高调,谁知道福尔摩斯在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呢?
凯瑟琳更不可能去报警——当下的法律与公正无缘。基督教对社会生活的影响依然深刻,王尔德会因为同性恋而入狱;而相反地,在这个时代,只要肯花钱,就可以免于罪责——托马斯·尼尔·克里姆就是如此,历史上,他几次杀妻入狱,都是因为钱而获释,这才到了伦敦。如果不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钱,他一定会再一次不被惩罚。倘若富勒有钱,凯瑟琳心想,他有的是方法杀了她,再回到爱丁堡把曾经的痕迹毁掉。
总而言之,凯瑟琳必须得自己杀死富勒,这样的难度也的确值得一千英镑。
凯瑟琳忙到了很晚,直到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她这才能够放松一下脑袋,只做洗碗擦地这样的体力劳动。穆德在楼上咳嗽不停,玛希夫人一颗心全在她女儿身上了,她相信自己的女儿真的是病了,而不是被人毒害。
“查普曼先生,今天生意很不错呢。”凯瑟琳一边把洗干净的酒杯放在架子上,一边对擦着桌子的老板说。
“多亏了你啊,凯瑟琳。”查普曼先生也是面带微笑,“唉,穆德病得实在太重了,我照顾她这段时间,要不是你在,这家酒馆真不知道怎么开下去了!”
“您过奖了,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嘛。”凯瑟琳麻利地把盘子放回原位,“真希望查普曼夫人能尽快好起来,我听说她之前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呢!”
凯瑟琳记得她看过的犯罪纪录片里说,穆德最后还是被毒死了——凯瑟琳没有要拯救她的打算,她确实动过向玛希夫人透露实情并收点报酬把自己的老板弄进监狱的念头,但她这个月发现,酒馆的营业额实在是一般,而玛希夫人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凯瑟琳怕自己说出实情之后第一个被老板毒死的会是她自己。
凯瑟琳又不是什么圣母玛利亚,既然无利可图,她决定还是放下不管好了——让穆德死掉是顺应历史,如果她没死,凯瑟琳也不会因为自己的蝴蝶效应就能死后上天堂。
看着查普曼先生锁好门,凯瑟琳也准备回房间睡觉了。查普曼先生和托马斯·尼尔·克里姆博士都是开膛手杰克的嫌疑人,但但凯瑟琳认为,他们俩都不是真正的开膛手杰克。开膛手的一项特质是炫耀,他把尸体开膛破肚、给警方写信挑衅的行为足以证明;而查普曼和克里姆则用投毒的手段杀人,对之前的罪行极尽掩饰,他们绝不是开膛手。
开膛手要做的是引起警方的注意……甚至引发伦敦的恐慌。这个案件甚至引起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关注,却一直没有被解开,哪怕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依然在猜测他的真实身份。
查普曼先生……有的人就是喜欢毁掉属于自己的美好的东西,这让他们获得掌控的快.感。那近似于一种安心感,让人觉得自己能够掌控一切自己想要掌控的东西,仿佛命运就在手中可以随意改变。这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法满足掌控之欲,最简单最常见的,就是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或者把手头的工作完美地完成。
王冠酒馆是不能久待了,凯瑟琳躺在床上想着。她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应该尽快离开这儿……一星期之内就走,免得自己也中毒。这一个月已经收获满满了,她和工人与马车夫们打成一片,哪怕她走了,也可以接着跟他们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