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已入秋,昼暖夜寒。原本葳蕤郁葱的枝叶仿佛一夜之间败了,蔫蔫地挂在枝上,一阵风过,总会窸窸窣窣地抖落下一些,为这秋景再添几分悲凉。
肃静的三进院落中的廊后小院儿,落叶杂七杂八地铺满砖地,光秃秃的枝桠透出斑斓的光。
忽而一阵推门的嘎吱声传出,打破安静,紧接着是鞋子踏在落叶上的唰唰声,再紧接着是嘹亮的呼唤:“姐姐,你可在屋中?老爷让我来瞧你。”
这声音高亢,语调中掩藏不住的得意,惊起几只停在枝头的飞鸦,扑腾着翅膀,“嘎嘎”逃窜。
躺在不见日光的屋中的柳思茹,在病榻上缓慢睁开眼睛,病气仿佛抽走了她所有生气,一双原本清冷明亮的眸子晦暗无色,她嘴唇微张,浅浅呼吸着,若不是这口气,便像毫无血色的死尸一般。
听到外面嘹亮的呼喊,她眉峰一皱,牙关因憎恶紧紧咬合,她撑着身体坐起来,不想让人看出她的疲态。只是厚被在身体滑落的瞬间,一股寒意还是侵蚀了她的全身,让她忍不住打颤,不得已裹紧身上的被子,畏缩地躲在里面。
有人推门而入,带来一阵冷冽的风,她裹着棉被的身体竟像是要被这风吹倒一般,可怜地晃了几下,这样的窘态自然落在来的女人眼中。
柳思茹抬眸,恰好见丈夫新纳的妾室秦缈缈走至她身前一丈之地。秦缈缈站得笔直,像画中美人一样,似乎有意与病态的柳思茹形成鲜明的对比。
秦缈缈没有关门,风带起她几根保养极好的青丝碎发,她身上披着上好的狐狸皮裘,隐约透出里面的绣花垂珠罗衫裙。
柳思茹自嘲地笑了笑,曾几何时,她陪着方敬月缩在一件厚袄中,对着微弱昏暗的烛光,挑灯夜读,互相用体温温热对方。那时,她连吃饱穿暖都不敢想,更不敢想会有一件这样厚实暖和的皮裘披在自己身上。
方敬月允她,待他考入功名步入仕途,日子好过了,定会给她很多珍馐美味,漂亮衣裙。如今方敬月金榜题名,任知州一职,风光无限。身侧谄媚之辈簇拥,莺莺燕燕送来得勤,方敬月忙不迭择选自己最喜欢的迎进门。
曾允诺柳思茹的衣裙,如今正穿在秦缈缈的身上。而她被软禁在四方的宅院,多时不见方敬月的身影。偶有机会,她总试图一遍遍用曾经两人患难的苦楚激起方敬月的良知与怜悯,却换来一句:“往事不要再提。”
或是注意到柳思茹停在自己衣衫上的目光,秦缈缈特意向前走了走,将皮裘的内里展现给柳思茹看:“姐姐,你看这衣衫好看吗?是夫君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为我买来的,现在穿还有些热,所以我里面没穿那么多,只穿了一件上好的蜀锦织就的衣裙,别看它料子薄,也要二百两银子呢。我听说,姐姐你曾为了夫君读书,又是洗衣又是种地又是织布,一年都赚不来五十两银子,而现在夫君轻而易举便能拿出这么多钱出来讨好我。这样的你,怎能配的上夫君。”
柳思茹冷然:“至少,我愿意赚钱供他读书,为他洗衣做饭,没有我,哪有他的今天。你呢?花着他的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竟敢说我不配?”
“姐姐。”秦缈缈听着讥讽,不怒反笑,“那就多谢你悉心辅佐,栽了这么大一棵大树,让我好乘凉了。”
柳思茹心中翁沉一声,像被细密的针在心上戳了几百个窟窿,绞痛难耐:“你……”
她怒气上头,直冲天灵盖,气得全身都颤抖着,似乎身上也没那么冷了,于是挣脱开被子,向前爬一步,想够到秦缈缈,与她闹个明白。
可一俱病躯怎么能对付得了秦缈缈,她只是轻轻一躲便躲开了。
她大笑了几声,笑得泪花都快出来:“姐姐仔细些,你这样粗的手,把衣服弄坏了,夫君会怪罪的。夫君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可你也别逼他,他要是急了,可就等不得让你给我腾地了。哈哈哈哈哈……”
柳思茹没能够到秦缈缈,她趴在床上,手垂下床沿,奋力抓着什么,嘶吼、愤怒、气血上涌,她突然竟然一口血喷在地上。
秦缈缈眼疾手快,才没让那血溅在自己身上,她理了理皮裘,大骂道:“晦气,要死就死干净点,别死我跟前。”
说罢,秦缈缈便转身离开。
风依旧呼啸着,将落叶迎来,铺满门前的路。柳思茹抬眼,愤怒化成无尽悲凉,她恍然看见曾经与方敬月的一幕幕,苦尽甘来,却换的如此下场,怎不嘲讽。
“方敬月,你一朝得势,刻薄糟糠之妻,宠溺小人送来的美人。不专公事,贪慕虚荣享受,你这是罔顾前途,自断羽翼。”柳思茹喃喃说道,声音虚弱如气流。
她嘲讽地扯动嘴角:“柳思茹,他这么对你,你竟然还在担心他的前途。你真可悲。”
又一阵风吹来,一片落叶竟然刮到柳思茹身边,她淌下一滴浊泪,全身力气一点点被抽走,就连捏起那片落叶也无法做到。
终于,她睁着那双晦暗、没有颜色的眼睛离开了。
她静静躺在那里一整个昼夜,飞走的乌鸦又飞了回来,停在她的身边,等待着啃食她的骨血。就在一只乌鸦停在她的脸上,想要啄食她的眼睛的时候,她许久不动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惊得乌鸦飞起,连带着几只乌鸦飞出去。
柳思茹眨了几下眼睛,周围的环境让她震惊,她记得自己临近考试,连夜学习,只是在书桌上睡着而已,却不想再睁眼已经换了一个地方。她想睁开眼睛看清楚,但眼睛的酸涩实在难以缓解,她只能闭上调整。
不知闭了多长时间,一阵难以抗拒的疼痛在脑中慢慢放大,这阵疼痛好像还带来了什么,膨胀的感觉充斥整个大脑。她捂着头,发出痛苦的哀嚎,在床上翻滚着。
她捶打着自己的头,想让那占据自己的脑海的东西出来,但它还是出现在了柳思茹的脑海。
那个东西叫做——记忆。
记忆出现后,头上的疼痛一点点抽离,柳思茹睁开了眼睛。周围的环境与记忆中一些场景重合,她才意识到,自己魂穿了。
原身也叫柳思茹。是这家的主人方敬月的正妻,一天前被方敬月刚纳的妾室气死在床上,地上的一滩血便是最好的证明。
据悉,方敬月原本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书生。原身陪方敬月挤在一间小小的茅草屋,一路苦过来,她勤劳肯干,把所有活大包大揽,还日日督促丈夫读书上进、考取功名。
未想她这个人人称道的贤妻,却在丈夫金榜题名后被软禁宅院,丈夫嫌她不解风情,只知道劝谏他读书,又迎了新的女人进门,宠妾灭妻,荒废公事。
新娶的女人叫秦缈缈,整天上门挑衅正妻。方敬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个卸磨杀驴的渣男。
接受到原身所有的记忆,柳思茹不免为她愤慨,一腔真情换来如此下场,这对狗男女真是杀了都不解气。
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情,也不是自己历经的痛苦,柳思茹做不到完全感同身受,她现在只想回到现代。
回去的办法未知,她细细琢磨了一阵,按照常理,原身死不瞑目,却被她魂穿,或许回去的唯一途径便是替原身复仇,让原身放下执念。
不过她现在被软禁在这个屋子里,要想活出另一番天地,跟一个有权有势的知州,还有一个受尽丈夫宠爱的妾室闹下去,她是讨不了好的,反而容易被他们气到英年早逝。
原身已经死了一回了,她绝不会再硬碰硬,更不会再内耗自己,活在过去一遍遍地鞭打自己。当局者迷,她这个局外人已经看清,她唤不醒没有良知的人的良心,也感动不了没有心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出去,离开伤害自己的人。
想定了要离开,柳思茹便不拖延,她先从床上下来。谁想刚下来就腿上一软,整个身体栽倒在地上。
她想起来,原身为了对抗方敬月,绝食了好几天,不过她这样的做法也只是惩罚了自己,方敬月每天和秦缈缈吃吃喝喝,毫不在意,索性也不叫人给她送食物,根本不管她的死活。正因如此,原身死了一天都没有人发现。
要再不吃东西,恐怕她就得再死一回。柳思茹撑着身体站起来,肚子咕噜噜地叫了几声,她扶着墙往外走,硬是撑到了廊前的小门。这扇小门隔绝了她和外界的联系,只是时不时有方敬月和女人的欢声笑语穿过这扇门被原身听到,久而久之,原身干脆连屋门都不出了。
柳思茹懒得回忆这些往事,她拍打着小门,朝外面大喊:“来人啊!再不来人,方夫人就饿死了。”
“来人啊,再不送吃的过来,方夫人饿死了,传出去你们担待得起吗?知州夫人被夫饿死,方敬月,你前途还要不要!”
……
喊了一会儿,柳思茹精疲力尽,靠着墙坐下来,毫无形象地瘫靠着,只有手不放弃地攥成拳锤着小门。
大概过了一会儿,柳思茹听着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小门的锁被打开的声音。她朝着门口看过去,没想到来的人不是丫鬟,而是方敬月本人。
方敬月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前拖着个饿得消瘦的身子、佝偻着背跟个痨病鬼似的,这一朝权在手,人也养的富态了,面容也圆润有色泽了,负手而立,倒是有那个当官的样子。
方敬月眼里满是对柳思茹的厌恶,他只是微微动了动眼色,旁边的丫鬟便将手上端着的饭菜送到柳思茹跟前。
柳思茹饿急了,这时候还拿着筷子吃饭,已经是她给方敬月的体面。只是方敬月实在不明事理,还在她吃饭的时候喋喋不休:“你这人一向是要强,早点服软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不顾及旧情的人,你从前一天忙到晚也就赚几个馒头回来,我这会一天三顿给你养在府上你还不满意?再说了,这会好不容易当官了,正是享受的时候,你一天到晚不是劝我读书,就是让我忙公务,体恤百姓,我烦都烦死了……”
“还是缈缈懂事,会讨我喜欢,我一个大男人三妻四妾、开枝散叶不是很正常吗?你既然生不出来,就应该懂点事,给我找几个美人作陪,而不是只会拿着以前的旧情让我陪你……”
“你听没听到!”
“啊?”吃的满嘴是油的柳思茹抬起头,她也不知道方敬月刚才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什么,好像大意是他现在能给她口吃的养着就不错了,她还奢求其他,就是她不懂事。
柳思茹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想着:狗男人就会说好听话。她在沙漠里给了狗男人一瓶水,现在到城里了,狗男人拿两瓶出来,说对她已经够不错了。这是埋汰谁呢!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方敬月跺脚对柳思茹道。
柳思茹这会吃饱了,恢复了一些力气,叫旁边的丫鬟再给她倒杯水,等方敬月等的不耐烦了,这才站起身说道:“方…夫君,我这次不光是要吃饭,我还有一件事想与你说。”
“什么事?”
“我想跟你和离。”柳思茹一本正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