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山道院
玄璠笑道：“那好，师兄就在鹤山等着你平安归来。”
“……玄璠师兄。”
玄机突然有点想哭，也许只是因为玄璠的这句话，他固然向往山下的一切，可现在真的要下山了，心里却又多了些惧怕。虽说平日里师兄们时不时给他讲一些山下的事，但他从未亲身体验过，山下的那些从来都是想象，他怕山下的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下山云游历练本就独身一人，他突然想到话本里那些杀人越货、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坏蛋，要是真的碰见，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之周旋。
“害怕了？”看着玄机垂下去的脑袋，玄璠轻问。
玄机直直盯着黄色拜垫下的石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
玄璠眼中清明，只说：“下个月十五是中秋节，道院休沐一天，你可换了便服随我下山，我带你提前探探路，也省得你秋分下山时头大。”
玄机瞬间抬眸：“可以吗？”
玄璠笑着点头：“当然可以，咱们在天黑山门关闭前回来，况且你秋分那天要正式下山游历，没人会深究这些的。”
中秋过后十天即是秋分，玄璠想等中秋那天带他到姑苏城内四处转转，看看人，也看看物，多多少少能让他秋分自己一个人下山时安心些。
“玄璠师兄”，玄机眼睛亮亮的，笑盈盈地看着玄璠：“玄机不怕了。”
玄璠会心一笑，伸手捏了捏玄机黑黢黢的脸蛋，“你呀你。”
两人安安静静地跪了许久，神像前的供桌上摆满了各种花果灯烛，果子有新鲜应季的桃子、葡萄还有苹果。
玄机盯着这些供品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玄璠：“玄璠师兄，照玄风师兄说的，三清观并没有富余的灯烛，那箱上等灯烛是你同他私下用一箱二等灯烛交换得来的，前两日你为何对我说那箱上等灯烛是经过三清观库头同意且记档的富余灯烛，可别说什么怕我瞧不起你这样的话，我才不信。”
玄机故意撇了撇嘴，玄璠被他的表情逗笑，笑罢，他表情微凝：“因为玄风师兄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玄璠细细想着，说：“中元节斋醮前两日，我带着你给的鼻烟壶去三清观问他有没有富余灯烛，他说有，但只有一箱，他让我用咱们道院的一箱二等灯烛去换，说是二等灯烛平时在三清观各殿堂也可用，可中元节的灯烛与平日里用的灯烛样式虽大体相同，却有小异，我当时虽疑惑却也没多问，只以为三清观的规矩和咱们鹤山道院不同。之后我问他是否经过库头同意且记档了，他说并无问题，我便把换来的那箱上等灯烛带回道院给了你。”
“原来是这样！”玄机恍然大悟：“他先是斋醮前骗你，接着今天又在圜堂说谎把自己说成个大善人，玄璠师兄你为何不当着大家的面拆穿他？”
玄机虽气愤，却又实在想不明白玄风师兄这么做的理由，玄风师兄冒着灯烛熄灭的风险换给鹤山道院一箱上等灯烛，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甚至连鼻烟壶他都没要，这鼻烟壶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玄机手中。
玄风师兄不仅没要鼻烟壶，还大发善心的给鹤山道院换了箱好的灯烛，先前却又为何诓骗玄璠师兄说成是富余且记档的？
玄机现在脑中似一团浆糊，越想越乱，越想越迷糊。
玄璠未答反问：“你不也没在圜堂拆穿我？”
他浅浅笑着，看向一脸懵圈的玄机：“斋醮前，我与你说是依了道门规矩得来的灯烛，今日你在圜堂听了玄风师兄的言语，他说是同我私下换来的，我当时并未辩驳，在众人面前，你也并未戳穿我前后的言语不一。后面我说怕你瞧不起我，你既是不信，却也没有反驳我，这些又是为何？”
玄机皱着眉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你那么说定是有你自己的道理，我虽一时不明白，却也不会当着大家的面让你难堪。”
“一样的道理，我同样不想大家为难。”玄璠接着说：“这次斋醮，三清观灯烛熄灭，玄风师兄既说是同我私下交换灯烛导致的，我若再说这灯烛是明面上换来的，并非私下挪用，那岂不是又要牵扯出更多的人来。”
若真的要细究，三清观贴库私弊，库头失察，更甚都管乃至监院都有失职之罪，一层层下来，此事又岂能只以罚跪一天了结。
若要再深究，鹤山道院的贴库和库头也会受到牵连，玄璠明白以和为贵的道理，这番道理监院亦明白，院主更是明白。
玄机摇摇头，看着玄璠清亮的眼睛：“玄机不明白，难道平白遭人诬陷却不辩解就是对的吗？”
“事无对错，这次灯烛熄灭的事最后总要寻个人担这罪名，我本就处在漩涡中心，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况且这也并非什么大事。”玄璠点了点玄机的脑门，说话轻声细语的：“你在外游历时，若是平白受人诬陷自然要辩解，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玄璠师兄，你现在就是在替我受委屈。”玄机撅起嘴角，耷拉着脑袋抠手指头：“早知道就不缠着你帮我弄灯烛了，到头来，还是罚跪，不仅罚了我，还连累了你。”
玄璠瘪嘴故作生气道：“你看你，又说这话，这可是我第一次罚跪，你可别搅了我的兴。”
“切，罚跪能有什么兴味，你只管哄我。”玄机绞着自己道袍的衣摆，眼珠转来转去：“可我还是不明白，这玄风师兄真就是一个大善人？明明没有多余的灯烛还骗你有，还白白给挪出一箱好的，换个不好的自己用，既没收鼻烟壶还要担着灯烛熄灭的风险。”
玄机说完，突然茅塞顿开似的伸出食指指向玄璠：“欸，还别说，许是他怕你不心安理得地收下那箱上等灯烛，才哄你说是富余的，他不也说了嘛，把那箱二等灯烛用在室内也没想着会灭，若是昨日斋醮真的没灭，那他私下更换灯烛一事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
他把膝下的拜垫往玄璠身旁挪近了些，说：“他定是个真真正正心善的好人，他怕咱们道院露天法坛灯灭，又怕你不好意思接受，所以谎称有一箱富余的，又告诉你是经过库头同意且记档的，就是不想让你有心理负担。而且他还没要我的鼻烟壶，如此风清气正的人定是个好的。”
玄机觉得自己分析得对极了，忙拉住玄璠的胳膊，期待地问他：“玄璠师兄，你觉得我分析的对不对？”
“嗯……？”玄璠轻咳一声，“嗯，对。”
玄机吐出一口气，摸出自己的鼻烟壶，细细瞅着：“幸好，别人没要你，你如今还是跟着我。”
他将鼻烟壶用袖子擦了擦放回香囊里，盯着供桌上的水果出神，现在是半下午，施粥布善要到傍晚天黑时才会结束，也不知道师兄和玄灵知不知道他现在又饿又渴地在神堂里跪着。
以往被罚跪时，师兄总偷偷塞给他些吃的，这次被罚得突然，师兄现下还在厨房烧锅就算知道了也没时间过来。
玄机从起床到现在将近六个时辰没吃没喝，肚子饿得直叫唤，上午在圜堂说了那许多话，现下又在神堂跪着，刚刚才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清楚，眼下已是头脑发昏，饿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懒散跪着，仰头去看那一整排高高在上的神像，想拱手行礼，又觉得没力气，只恹恹地道：“各位天尊、老君、天帝、王母王公、三官大帝、星君、元君、山川河海诸神、天师、元帅、金刚、人间诸神、八仙、真人……谁赐给弟子一个苹果，弟子就给谁磕个头。”
玄璠忍俊不禁，只见玄机俯身跪拜，脑袋垂得低低的紧贴着两侧臂膀，点着头呢喃出声：“多谢。”
玄机慢腾腾直起身子，紧接着伸长胳膊从供桌上够了个最大最红的苹果下来，他也不跪着了，直接盘腿坐在拜垫上抱着苹果啃起来。
刚啃两口，他起身从供桌上又挑了个苹果放到玄璠手中：“老神仙赐的，咱俩一人一个。”
玄璠将苹果拿在手中，哑然失笑：“哪位神仙赐的？”
这小师弟，想吃苹果还要神叨地寻出这么个由头来。
“我心里的神仙赐的。”玄机双手抱着苹果，赧然一笑。
谁赐的有什么重要，要是饿晕在神堂，那不就成众神明的错了，他们岂能忍心让座下弟子受累，玄机掐出道指，闭眼呢喃：“福生无量天尊。”
“福生无量天尊。”玄璠俯首跪拜，表完敬意，直起上半身跪在拜垫上拿起苹果细嚼慢咽。
这时，玄机抱着啃了一半的苹果走到供桌边掐下一小串葡萄，他提溜着葡萄杆子用嘴含下两颗，酸甜多汁的葡萄瞬间在嘴里爆开。
“玄璠师兄，这个好吃。”玄机提着葡萄杆子，将葡萄贴到玄璠嘴边，玄璠咬下一颗，果真很甜。
玄机嫌手不够用，索性将供桌上的三盘水果全都挪下来放在拜垫旁的石砖地上，他盘腿坐在拜垫上，一口苹果一口葡萄一口桃子地吃起来。
他不仅自己塞了满嘴，还没忘身旁的玄璠，一会儿塞给他一口葡萄，一会儿又分给他半个桃子。
玄机吃着桃子，表情突然拧巴起来，他把快吃完的桃子随手丢在一边，捂着肚子起身：“哎哟，玄璠师兄，憋不住了，我得去趟厕所。”他话说完时，早已窜出神堂往厕所跑去。
“这小师弟啊。”玄璠将手中还没来得及吃的半个桃子放入果盘，“看来这桃子不新鲜。”
他将果盘放回供桌摆好，又将满地狼籍收拾干净后，在神像前端正跪下。
玄机解完手从厕所出来，正好看见用布条塞住鼻子、手拿钉耙准备打扫的玄书师兄，玄书也瞧见了他，眼中满是怨怼：“到处溜号，赶紧滚回去跪你的神堂！”
真是坏事传千里，玄机洗完手往道袍上抹干水：“我就是出来上个厕所，这就回去。”
玄书见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撂挑子怒道：“凭什么？都是门外窥听，师祖罚你跪神堂一天，却罚我扫厕所十日！”
玄机满怀同情地揽住他的肩，哥俩好地给他顺气：“谁说不是呢，师祖他区别对待，对你不公平。”
他先是顺着玄书的话说，接着他眉头一皱，故作哀叹：“玄书师兄，你知道我十岁前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玄书仍沉浸在要扫十天厕所的悲伤中，只觉得没趣：“关我什么事，我不想知道。”
玄机松开玄书，走出两步远，鬼灵精地朝他吐舌：“我九岁那年，上元节的夜里，大家都在崇奉天官以求赐福……”
玄书知道他要说什么，挥起手中的钉耙就要打他，玄机忙撒丫子跑开，嘴却没停下，大笑着调侃：“你抱着一串炮仗跑来茅房炸屎，把茅房炸了个底朝天，如今这厕所就是你炸完后修建的，你可还炸不炸？”
玄机笑得跑不动道，捂着笑疼的肚子指向五米外气急败坏的玄书：“从那之后，师祖哪次罚你不是让你扫厕所，这全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可不能抱怨说不公平～”
玄书气得七窍生烟：“臭小子！你给我站住！看我不一耙子钩死你！”说着跳起来舞起钉耙朝玄机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