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01
排队时,几人嘻嘻哈哈,也未曾在意前面站着的人数是单是双。
结果现在,苏麓和前面落了单的修士一组,柳烟岚和身后的人一组,中间二位苏潇和祝久一组。可以说,相当出乎意料,四人被拆了个干净。
姐弟二人被抓去填补缺数,自然是难以接受。然而磨了半天,也未让负责登记的修士松口,甚至还被后面的修士怒目相视,唉声叹气半晌,只得抓着玉牌,悻悻然地跟搭档走了。
祝久目送他们远去,那四道背影相距甚远,真是尴尬又怨念。她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向身边那块千年寒冰和气地问道:“苏公子,你觉得我们是先歇息一夜,还是即刻便出发?”
入门试炼是有时限的。玉牌发出之后,过了四十五天,便会自碎,视为试炼失败。对于没把握或追求稳妥的人而言,四十五天相当紧迫;但也有许多心高气傲的修士,觉得急哄哄地出发有辱斯文,一定要拖延上几天才出发。
苏潇望着玉牌不语,半晌,道:“罪人村。”
祝久刚一发愣,心想什么罪人村,下一刻便反应过来,举起玉牌,上面隐隐浮出一行小字。仔细辨认了半天,好像写着的是什么“棠水畔”,还有一个地名,“罪人村”。
祝久在脑海中翻出地图,一条河流正闪闪发光,正是棠水。棠水在天羽城东北方向,是一条北阴江分出的支流,河两岸的村落很多,只是里面没有一座叫罪人村。
祝久沉思片刻,道:“不如我们先去打探一番?看看天羽城附近的村子最近有什么古怪的?”
苏潇微微点头,于是祝久便转过身,朝着城门方向走去。不知为何,苏潇却没跟上来,还停在原地。祝久走出几步,说话发现无人应答,回过头才发现苏潇被甩在身后,忍不住问道:“苏公子,你怎么不跟着我?人这么多,我们不要走散了。”
苏潇面露些许疑惑,问道:“你去哪?”
……演的吧!刚刚不是才说了要打探情报?鱼的记忆吗?
祝久弱弱地道:“当然是去酒楼了啊,苏公子,你忘了吗。我们去靠近城门口的酒楼。怎么了?”
苏潇垂下眼帘,没有说话。祝久逆着人潮倒退回去,揣摩了一番他面上神色,忽然恍然大悟,故作体贴道:“哦,你是不是身上没带钱?不要紧不要紧,我有钱,你的酒我请。”
苏潇极快地皱了下眉又松开,低声道:“与钱无关。”
祝久不解:“那怎么了,你们家里不让喝酒吗?还是别的什么?”
苏潇道:“为何去酒楼。”
“为何去酒楼……”祝久不禁抹了把汗,“呃,苏公子,先前你有行过侠吗?”
苏潇淡淡道:“有。”
祝久问道:“那你先前行侠,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都是去哪里打探?”
苏潇道:“从未。”
“从未……你是说,你从未经历过情报不明的状况吗?”祝久略有震撼。
这时她才意识到,这就是仙门世家与普通出身修士的差距。
杻南苏氏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为了让族中子弟能尽可能平安高效地积累经验,像是打探消息这种零碎繁杂的事前准备,全都是由长辈和门客来做好的。苏麓苏潇这些年轻修士,只需要知道去哪里、做什么、为什么,再照着一步步来即可。像隗翠柳氏那种高门大户,恐怕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原书中秦问出身散修寒门,初期式微的时候,像在酒楼里讨问消息的事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苏潇的反应,更像是一种未经世事的仙几代才能表现出的清澈的愚蠢。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正因如此,孩子才会成长不起来!
祝久一边自叹自怜,一边悲伤地教学:“苏公子,我们去城门口的酒楼,是因为那里鱼龙混杂,消息流通,打探起来也最便利。”
她指了指长街,“像靠近玉机宫的这些酒家,套用你哥哥的话,那便是个个都不简单。这样的地方,口风也紧,你去了也问不出什么。打探消息,最好的就是去闹市里面最吵的地方。记住了没?”
苏潇看着冷酷,但本质还是个少年人。算算年纪,在现代最多是高中生,正好是又叛逆又迷茫又中二的时候,社畜祝久难免把自己当成大姐姐,口吻自然而然带出一些教导的意味来。苏潇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前走去。
兜兜转转,又回了那家熟悉的酒楼。祝久店外驻足,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这家酒楼不设住房,一楼大堂散座,二楼闲间雅阁,楼上楼下一派浓浓酒香,屋里闹得沸反盈天。
很好,很符合要求。
一挥手,二人一前一后,直接进了店。这家酒楼的伙计不少,都身形灵活地在桌间来回穿行,从不会在一桌上停留过久。但打眼一看,他们都只负责送菜上酒,像指要东西这种事,都得来客自己去柜台处念菜牌。
祝久略一思索,随便在门边一处方桌前坐下了。苏潇立在桌前定定站了片刻,见祝久毫无询问之意,才低低地道:“脏。”
祝久闻言一瞥,桌对面的那条长凳是不怎么干净,凳面沾了些干了的泥土,便干脆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那你过来。”
苏潇身形一僵,二话不说,径直地坐在了对面。
“……”
祝久心中莫名,但也不多计较,原因一名伙计已经笑容满面地迎过来了。他一开口,便显得极其机灵,让祝久确信自己没找错地方:“夜里好!您二位应当不是来喝酒的吧?”
祝久笑:“不喝酒我来你这酒楼做什么?”
伙计嘿了一声,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一圈,笑道:“您二位年轻又神气的,一个俊一个美,一瞧就是要去玉机宫的仙家,怎么会因为二两小酒在我们家委屈呢?想必,您是来问事儿的吧。”
祝久觉得有趣,从怀中摸出些银两给他:“所以你才来招呼我们。”
那伙计接了钱,笑容更灿烂了些:“咱家也是做了这么久生意的,什么样的主顾都见过!您就尽管问吧,知无不言,保证妥帖。”
说着,他还招呼其他伙计送了一壶温酒、两碟小菜上来。祝久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听过,‘罪人村’,这个村名吗?”
伙计一愣:“这地方?听过是听过,就是……”
祝久道:“就是什么?”
伙计道:“就是,这地方,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咱就不知道了。不瞒二位仙家,我小时候那会儿,城里传得特别玄乎,说得特别吓人,但谁都没见到过,也没听过有谁真的被发配去了这地方,所以……”
“哦,一个传说中的地方。”祝久从筷筒里抽出两根筷子,见还算干净,便夹起一块拍黄瓜丢进嘴里。“那你讲讲都传了些什么吧。”
伙计帮二人斟了酒,回忆道:“嗨。罪人村嘛,那就是专门收罪人的地方。像什么江洋大盗啊,山匪响马啊,都是些坏透了的亡命徒,才被扔到里面,让他们自相残杀,别来祸害城里的正常人。大概就这么传的。”
这家酒楼的下酒小菜做得很是不错,拍黄瓜酸酸辣辣,回味甘甜,又脆又嫩,吃起来很是爽口。祝久又夹一块,还把盘子往苏潇面前推了推,追问道:“还有呢?”
伙计绞尽脑汁,半天才挤出来一段:“还有就是,我听说罪人村的人,要是真的进去了,就不能再出来了。不管是回城,还是去其他的村子,都不行,就得在那里面呆一辈子。”
祝久捻着酒盏喝了一小口,这酒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酿的,果香扑鼻,晚上喝来很是舒服,手脚都跟着隐隐发暖,干脆仰头把剩余的一饮而尽。苏潇先前未动过筷,此刻看她一眼,竟默默端起酒杯,跟着喝了一口。
祝久放下杯,道:“老死村中,是吧。”
“哎,是,您说的没错。”伙计应承了几句,接着倒上酒。“罪人村的事儿,咱就知道这么点。您还有没有其他要问的?”
祝久想了想,伸筷夹起一粒盐水花生,问道:“最近,城附近的村子都有什么古怪?你讲来听听。”
伙计却笑道:“什么算古怪呢?生老病死,在咱眼里都是常事儿,这附近的村子天天都会死人,但那都很正常。”
祝久挑了挑眉,道:“天天死人,那有没有死得很邪门的?譬如能劳动玉机宫、或者其他修士的事情。”
伙计想了想,道:“您要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桩,但倒是和死人没太大关系。前一阵子,有个村子,就江对面不远的那个,他们村的都来城里买棺材,一买就是好几口。问他们给谁置办的,又不说,一个个看着病恹恹的,还算古怪吧?”
祝久道:“买棺材?”
伙计道:“是呀!您说,谁家会一次买那么多棺材的?那棺材放在家里不晦气吗?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呢。”
祝久讶异道:“会不会是他们村子有疫病?”
伙计摆手笑道:“这您就说笑了,疫病这种天大的事儿,他们一个小村子可瞒不住。”
祝久问完,便看向苏潇,示意他继续,自己埋头吃起小菜来。苏潇适才把盏里的果酒都饮尽了,正捏着小酒盏晃来晃去,若有所思,没有接茬。
那伙计十分伶俐,跑进后厨拿来一杯清水,蘸着水,在桌上画了村子的位置。祝久看着看着,却突然生出几分眼熟——
这不就是遇见江息心的村子?
她霎时回忆起来那个僵硬萧索的黄土村庄,还有行尸走肉一般的茶摊老板。耳边江息心的声音犹存,不禁喃喃:“安神咒……三天没睡……”
“您看,就是这个村子。”伙计在桌上画了个圈,点了点。
祝久回过神来,问:“这村子叫什么?”
伙计继续蘸水,写了个“祥”字,道:“祥光西起,紫气绕梁。这,便是紫祥村了。”
……
两日后。
重回紫祥村,祝久仍是心中惴惴。这地方虽然名字十分吉利,但实际上却死气沉沉,很是压抑,让人心生不安,只想快点远离。
她与苏潇是御剑来的——不错,就是脚踩仙剑、漂浮空中的那种御剑。杻南苏氏的子弟怎么可能不会御剑,仙剑飞得又快又稳,比马车可便利多了。唯一令人不满之处就是空中实在风大,而且两人共乘一剑需贴得很近,祝久又怕自己掉下去,结果几乎是挂在苏潇身上的。
乘着飞剑绕村一周,祝久终于察觉那种隐隐的不适来自于何处:紫祥村附近干净得吓人了。
求学沿途诸多村庄,有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有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出了村也总有些野花野草、密林散户在路边,风生水起,景色宜人。
然而这小小的一个紫祥村,简直如同建在寸草不生的荒地之上。村里一丝绿色都见不到,方圆一圈也都如此,在空中一看,就是一只光秃秃的黄色眼睛。连村里的房子也不讲究,像是用黄土匆忙建起来的,凌乱随意,看了让人十分不舒服。
几百米开外才有一块农田,也不知是属于谁的,田里有个稻草人的朦胧影子,杂草丛生,生长得张牙舞爪,作物反而耷拉着腰,黄花花的一片,矮矮小小的,很没生气。
绕第二周时,苏潇低着头看了半晌,道:“不毛之地。”
祝久道:“确实。”
来的路上,她已经与苏潇讲过先前偶遇江息心之事。苏潇听时一声不吭,听完了也未作评价,只说到时见招拆招便好。言辞笃定,从容沉稳,祝久也安心许多,甚至还有兴趣开个玩笑:“你说插这么个稻草人有何用,谁会来偷这样的菜呢?”
飞剑从空中掠过,与田中的稻草人擦身而过。苏潇微微一愣。随即,飞剑空中一停,急转调头,直飞而下。祝久骤然心脏一空,吓得一把揪住苏潇腰带,差点叫出了声。
待飞剑停稳,离地不过两尺距离,祝久赶紧从上面跳了下来,落地时热泪盈眶,腿一软,险些栽倒。
……谁懂啊!脚底下能踩着的地方只有扁扁窄窄的一柄剑身,不乱动都觉得要掉下去了,空中失重的感觉真是不要太刺激,堪比山区公园的蹦极,还是无安保版本的。
苏潇却自如地凌云下剑,雪白长靴陷进黄土之中,朝田中稻草人直直走了过去。祝久缓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刚靠近那稻草人几步,看清之后却猛然一惊——
那压根不是一个稻草人。
而是,一个活人。
一个跪在田中的人!
虽然他面色灰败,双眼无神,但胸口一起一伏,总归还在呼吸。苏潇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皱眉细观。
这人衣着打扮没什么出奇之处,布衣短打,破烂补丁,衣摆扯碎了几条,就是农家汉子的普通模样。口鼻附近都有白沫,干在脸上,灼得皮肤有些皱缩。唇色发青,结合白沫,有些像是中了毒。要说浑身上下最出奇的地方,恐怕是他的耳朵,他的耳洞中似乎塞了东西,压得非常紧实。
这人跪立在农田之中,膝上、腿上、脚上泥土结得硬实且厚,不像是刚刚跪下,更像是已经跪了很久了。有人走近,他也毫无反应,只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前方。祝久颤巍巍地吸了口气,轻声喊他:“大哥,大哥,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不出所料,男人没有反应。苏潇摇了摇头,神色间隐有冷意:“将死之人。”
他直接上手,拍向男人颊侧,气劲一到,两边耳洞中的东西应声掉出。是两颗卷得极紧的布球,貌似就是由他自己身上的衣料卷成的。祝久弯身捡起,那布球的末端沾满黝黑血迹,看着不详又诡异,忍不住猜测道:“这是别人硬塞进去的吗?是不是什么邪术?比如下毒,点穴什么的。”
苏潇又摇了摇头。那男人耳中东西掉出之后有了反应,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但人依然是跪在地上的,没有动作,也没有其他意识。
祝久觉得这幕异常熟悉,和那个不动如山的茶老板简直如出一辙,心下顿时生出些许担忧:“我那日见到的村里的人,也都和这个农家汉子一样死板僵硬,江息心说是留下来研究出路,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效果,不然这里就不会有人跪着了。他自己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情就好。”
像是幕后黑手故意使坏让这担忧加剧一般,待她刚刚想到这些,远处灰白天空下的紫祥村中,便即刻响起了一阵呼喝砍杀的躁动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