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02
虽然所离甚远,但紫祥村里传出的声音好似浪潮一般,一阵接一阵地渐次涌来。
起先,听着还百口千言、杂乱无章,随着一声格外洪亮的呼喊,那些声音也越发整齐起来。
“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喊声越来越大,祝久与苏潇对视一眼,毫不迟疑,以最快的速度朝紫祥村中赶去。
漫天扬起的黄土之下,数百把举起的火炬,将村中央的天空映得血红一片。
村里红砖砌成的戏台上,站着一名儒生打扮、手举火把的中年汉子。
他的身边是一丛巨大的柴垛,传来刺鼻的味道。竖起的木棍上,紧紧地绑着一道血淋淋的身影,长发覆面,安安静静,不辨生死。
台下挤着数百名举着火炬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群情激奋,气氛狂热,不停地发出怒吼,有如野兽一般。
看到这疯狂一幕,祝久面色一凝,下意识便向前疾走两步,想要上台救人。苏潇猛地拉住她的手腕,脚上一转,不由分说地扣着她,一同隐在农舍支柱之后。
“——烧死她!烧死她!”
“烧死这个祸害!”
两人动作轻灵,并未有人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戏台之上,对于少女的讨伐还在继续。
那些围拢在戏台四周的人,毋庸置疑,都是紫祥村的村民。
原因无他,这群人的神态实在是太相近了——面色枯败如黄土,双眼浑浊发红,不论是谁都一模一样,如同劣化之后的茶摊老板。乍一看,居然像是共享同一个灵魂,只是皮囊略有不同而已。
台下喊声震天,那名儒生却不显狂躁,垂首立在台上,老神在在。待众人喊声渐低了,他轻轻拍了拍手,道:“各位,今天处决她的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们都同意吗?”
“同意!”
“现在就杀了她!”
“他妈的,老子早就说该弄死她了!不该等到今天才动手的!”
村民连连怒吼,气氛再次沸腾,一度难以控制。
那儒生又拍了拍手,吸引来众人注意之后,一手一把抓起少女头发,毫不留情地向后一拽,将她血肉模糊的脸露了出来。一手将火炬凑到她脸下,用熊熊热浪强行炙烤。
为了让众人能看清楚,他甚至还左右转动身体,以不挡住少女的脸。
祝久看得浑身发麻,那少女的脸上纵横交错划了几十道伤口,道道深入皮肉。干了的血痂混着新鲜血液糊了满面,伤口两边皮肉泛白外翻,极其触目惊心。
下手之人相当狠毒,少女的容貌是必然毁了,伤到皮肉深处,十有八九还会变成面瘫。看那些连串滴下的血珠,如果再严重些,说不定她连命都保不住。
这样的景象让人心生恐惧,可台下村民见到少女惨状,却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更是有人拍掌大笑,甚是兴奋:“痛快痛快!谁让她非嘴硬?就该是划烂她的脸、拔了她的舌头才好啊!”
祝久心中一惊,朝少女口中看去。她脸上血太刺目,竟让人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那半开的口中,居然漆黑无比,空无一物!
苏潇亦是面色一凛,手上力气多了几分。祝久吃痛,下意识将手压在他手背上,相触瞬间,苏潇浑身一震,松开了她。
台上,少女被火焰炙烤,从晕厥中悠悠转醒,在儒生手下虚弱地扭动身体,尝试挣脱。见她有了反应,众人更是一阵狂乱,嚷道:“她醒了!她醒了!”
“叫她说话!叫她说她哥哥跑去了哪!”
“让她把我儿还回来!呜呜呜,我想我儿,我好久没和我儿说话了……”
“不告诉我们,就让她偿命!”
“贱女人,贱女人!我们早就该杀了她!”
众人目眦欲裂,几近癫狂,如果不是那台上的儒生足够有号召力和掌控力,恐怕他们早就一起爬到戏台上,用手中的火把将那名少女烧死了。
祝久听他们喊得起劲,什么样的污言秽语都朝少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即使少女受此重伤仍不满意,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想要生吞活剐,心中不禁又惊又怒,几乎按捺不住冲上去救人的念头。但苏潇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意图,手中仙剑出鞘,轻柔却坚决地拦在她的面前。
台上那儒生拿开火把,伸出一只粗粝开裂的手,重重捏着少女下巴,迫她开口,嘴上冷冷地问道:“阿喜,你也听见了吧?大伙都想要你的命呢。轮回做人不容易,看在同乡之情的份上,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劝你识相,听懂了没有?现在告诉我,你哥哥躲去哪里了?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你肯定知道的!”
少女痛苦不已,嘴唇缓缓开合几下,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呛咳不止,一股鲜血从嘴中汩汩涌了出来,滴在脚下的柴垛上。
那女孩没了舌头怎么说话?!这压根就是在折磨她罢了!祝久张了张嘴,不顾剑锋,一把牵过苏潇的手,以指作笔,在他掌心迅速写了一个“救”字。
苏潇微微一愣,蓦地有些出神。祝久见他不语,干脆自己伸手过去试图按下仙剑,他登时回过神来,却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停顿一瞬,反手捉住祝久的手,在其布满冷汗的手心上,轻轻地写了一个“等”字。
祝久闭了闭眼,强行忍耐下去,睁眼再看。
那儒生看着十分正常,但能统领一群疯子的,必然只有更疯狂的人,搞不好他才是最疯的那一个。
比如现在,少女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艰难地喘息,他却似有所闻,煞有介事地凑近到少女嘴边,侧耳细听,口中还跟着附和。那种认真的神态,让人异常毛骨悚然。
台下有人想起了什么,提起嗓子大叫道:“老刘头不见了!说不定就是被她哥哥给偷偷地杀了!”
“对,老刘头,我好久没见着他了!”
“其实,我前两天才刚见过老刘头……但是不重要,他现在就是不见了,一定是遭了毒手!”
“老刘头好冤枉哪……他都还没听完《往生律》,就下了地府啊……他过不上好日子了啊……”
“老刘头的亲人呢?怎么也不快点给他念完!”
“我、我要和我儿说话,我儿善良啊,他就快念完了!我要见他,我要见我儿,你把我儿还给我,我儿啊……”
“嘻嘻,嘻嘻,柳郎啊,我和月娘都好想你,你再等等我们,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哈哈哈哈哈!!”
简直鬼哭狼嚎,群魔乱舞。
紫祥村,只是一个“据说”有蹊跷的村子。是不是玉牌上的罪人村,都尚未可知,可这样看,竟是反常诡异到了极点。
台下众人或痛哭、或狂笑,或神思恍惚,或喃喃自语,或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活脱脱的是个集体发病中的大型疯人院。祝久看着这场面,只觉遍体生寒。
从那些疯话中,她依稀听到了些熟悉的词汇,只觉疑惑的迷雾更加浓重。
“往生律”,那是一本原书作者胡诌出来的经文。主要功能就是超度徘徊在人间的亡魂,劝其放下前生执念,以迎来世往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乏善可陈,非常普通。
可是,再怎么样,《往生律》也是由活人念给死人听的。为什么到了紫祥村里,就变成死人超度活人了呢?这能超度到哪里去?天国吗?
也不知儒生听到少女说了什么,几句之后,他倏地沉下脸,放开少女,直起身来,斥责道:“你真是、你真是太可怕了!我们紫祥村怎么会有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祝久心道:“好个可怕,好个自私自利,真不是在做自我介绍?”
台上少女当然无力为自己辩解,只能垂着头颤抖不已,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怕的。儒生深叹一口气,又道:“阿喜,你没救了!想当初,你来村里的时候,还是个嗷嗷待甫的孩子,还是我一手将你带大的!我好歹也是你的师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嗷嗷待甫?祝久愣了愣,才意识到他想说的,是“嗷嗷待哺”!这儒生看着文质彬彬,肚子里像是有许多墨水,实则说话狗屁不通,还偏要卖弄,连字都念不对,真是又荒唐又可笑。
如此可笑,那边,村民们却不觉有误,闻言更是激动,纷纷挥舞火把叫嚷起来。儒生等了半炷香左右的时间,见少女阿喜始终没有开口解释,面色逐渐变得阴冷,最后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火把,直接插进了柴垛之中!
这动作像是一个信号,给了其余村民一同作恶的鼓舞和勇气。顿时,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奋力将自己手上的火把丢上台子,连砸到阿喜身上都不在乎。
火焰汇聚在一起,翻天的火舌猛地爆出巨大火花,柴垛上端冒起黑烟,轰的一声熊熊燃烧起来,天色瞬间变得腥红一片。
再不救就来不及了!祝久狠狠咬牙,刚欲冲上前去,就见一道雪白剑芒自眼前横穿而出,如电挟风,直直朝着柴垛上的阿喜而去。
下一秒,祝久后颈一紧,身形一轻,猛地被提着双脚浮空。短暂的迷惑过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在苏潇跃过柴垛的瞬间,眼疾手快,配合着向前荡去的惯性,一把捞起了身下少女,营救得手!
雪白剑芒早在飞到时,便已尽数割断了阿喜身上的绳索。成功被救,那道仙剑在空中眼花缭乱地舞了一圈,“铛”的一声,归剑入鞘。
这一招,出其不意。台上台下,居然还都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天上。
见阿喜被突然掠出的人抢走,燃烧的柴垛上变得空空如也,儒生大惊,旋即震怒:“什么人?!把她放下!!!”
祝久嘴上痛骂道:“放你爹个头,听你的才有鬼了!!”
苏潇轻盈落地,猎猎白衣翩飞如羽。祝久光顾着骂人,乍然手臂脱力,一时失去平衡,一个前滚翻,和阿喜一同栽倒在地。
身后村民回过神来,又是一阵发狂嚎叫,向着三人奋力追赶而来。苏潇眉头一皱,手臂猛然发力,一手提起一个,步若点水浮萍,揪着两人后领,在村中阡陌上左冲右突。终于闯进一户存放稻草的田舍之中,来不及犹豫,一头钻进草垛。
屋外沸沸扬扬,屋中落针可闻。好几次,搜寻他们的村民就擦着田舍走过,他们也十分幸运地没被发现。
直到入夜,屋外渐渐安静下来,柔和缥缈的月光水一样流淌进田舍之中,二人才从草垛中冒出了头。对视之间,很是狼狈。
苏潇表情十分正经,脸上头上却都粘着干草。祝久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应当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由得啼笑皆非。
现在已顾不上仪容仪表,二人合力从草垛中把阿喜拖了出来。
她虽被救下,免于活活被烧死的下场,状态却实在不算好。面若菜色,嘴唇苍白,被剪得如同狗啃的长发湿透,拧一把全是血。看着进气比出气少,已经奄奄一息,不知还能撑多久。
祝久拧起眉头,蹲在阿喜身旁。苏潇微微倾身,手搭在她脉上,凝神细思,片刻之后,掏出一枚小瓶,将里面的澄澈液体,尽数倒入少女口中。
这药倒也神奇,刚喝下去,阿喜身体便开始微微发热,旋即睁开了眼。她眼神迷蒙,嘴唇翕动,似要说些什么。附耳过去,她正呢喃不断地喊着“哥哥”。
苏潇又从怀中摸出几张凝血符,贴在阿喜面上和身上。符纸吸血,姜黄色纸身逐渐变黑,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肉眼可见地减少了。这样阿喜的伤势总算是稳定下来,能给二人留得一些思考问题的时间。
行尸走肉一般的村民,几日难以成眠的夜晚,破布耳塞,将被处决的少女和她消失的兄长,《往生律》……紫祥村的不详在一步步掀开面纱,祝久陷入沉思,却总觉得,这解谜所需的谜面,还缺失了一环。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田舍的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盈岁,盈岁,盈岁……你在哪儿呀,盈岁……”
在叫祝盈岁的名字!
祝久背后一凉,冷汗冒了出来。
“……盈岁,盈岁,盈岁,你别躲我呀,你在哪儿呢?”
那声音时远时近,在门外四处游荡,像是正在寻找祝久的位置。
祝久瞄向苏潇,却见他面色如常,不像是听见异动的样子。
一留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村中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没有了。
“……”
祝久浑身僵硬,不自觉地朝苏潇靠近一些。
那声音还在外面不停地说话,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成熟,婉转,柔声细语。
祝久越听,越觉得耳熟。
自青溪上路以来,所遇之人,无人能这样唤她的小字,都叫她一声“小姐”,或者就是“祝久”。能喊她“盈岁”二字的人,仔细想来,也只有……
蓦地,祝久意识到了什么,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外面那个,是祝盈岁母亲的声音。
“盈岁……盈岁……你不想我吗?你不想娘吗?出来呀,咱俩说说话……”
亡魂一边游荡,一边呼唤。祝久又气又怕,故技重施,又去抓苏潇的手,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外”字。
那声音似乎只有祝久听见,苏潇朝门外瞥了一眼,又转过头来,表情未变,却略显疑惑。她抿紧唇,又写了“声”字。
苏潇垂下眼帘,静静看她写字,半晌,抬眼看她。
那声音渐渐地远了,似乎是没找到这座田舍里的人,便换了个地方。祝久屏息听了一阵,确定它走远,才小声道:“刚刚外面有东西,冒充祝……我娘说话。”
苏潇收回手,淡淡地道:“为何确定是冒充?”
祝久静了片刻,回答道,“因为我娘已经离世了。”
“……”
苏潇怔了一怔,道:“抱歉。”
祝久摇摇头,帮地上的阿喜拨开几缕面上湿淋淋的头发:“无事。不知者无罪。”
两人沉默相对。这段时间过去,那声音已听不见了。祝久道:“等会儿,我们把她藏起来,然后出去看看。”
苏潇道:“好。”
祝久问:“刚刚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苏潇顿了顿,道:“……没有。”
那个停顿实在是可疑,也不知是他不愿意说,还是觉得细枝末节的动静也没必要说。祝久轻咳了一声,道:“真没有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吗?“
苏潇道:“没有。”
祝久不死心地追问:“真的?你别瞒我,这会儿咱俩要是不互相信任,那还挺要命的。”
苏潇像是被问急了,一言不发地捡起扔到一旁的仙剑,缓步走到田舍门旁,身上莫名透出几分冷意:“走吗。”
“走走走。”
祝久起身,左右环顾一番,在草垛后面刨了个坑。苏潇又折返回来,帮她一同将阿喜抬到了坑里,往身上盖了些稻草,好让她不那么明显。
走出田舍,村庄静悄悄地浸在暗蓝夜雾中。月上中天,村中死寂,屋影幢幢,每道漆黑的窗后,都像是隐藏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两人一边提防,一边循着声音远去的方向走去。
这时,黑暗之中,突然有一扇窗,亮起了橙黄的灯光,打破了昏沉的寂静。
祝久眯起眼睛,向那窗后看去。
视线所及之处,能看清屋子里坐着一道黑乎乎的矮小身影,手里拿着什么,质地柔软,像一件衣服。黑影坐在原地,垂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半晌,忽然拿着那东西,往头上套去,此后就没了动作。
忽然,祝久反应过来那可能是在干什么,当即冲了过去。
苏潇紧随其后,一直追到农户家门,压着声音迅速推开大门,步履如风,走进院中。
在一片沉寂之中,二人走过农院,踏入屋门。
眼前所见,登时让祝久确定了心中所想,然而为时已晚,他们只能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去探寻一二。
在屋舍角落,倒着一名已然死去的村民。
他的脖颈上套着用汗巾拧成的绳索,绳索另一头系在床头。
果然,刚刚看到的一幕,便是他用这低矮的高度,上吊的情形。